恍惚间似有一片叶子扫过唇间，接着是郁郁的花香混合着温和的阳光平铺在身上，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给予的温暖。

    温暖得让人想哭泣。

    牧离是在挣扎中醒来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的母亲了。

    他在呢喃中睁开眼，入眼却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年。

    少年有一头柔顺的乌发和明媚的双眸，精致的脸让他看上去像个小王子，而更灿烂的是他的笑，唇红齿白，烂漫得没有一丝阴霾。

    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牧离面无表情地鉴定完毕，就无视眼前人讨好的笑，起身望了望四周。

    他的伤势竟已全数痊愈，甚至那些夜夜作疼的陈年老伤都悉数作无。

    在他认识甚至听说过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救他？

    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个傻子，他眼底的单纯愚蠢一览无余，这个略显破旧的房子也不是能起的起名贵医师的样子。

    而且……

    他依稀记得昏迷之前的那一抹倩影，有柔和细碎的桂花香飘进他的心里。

    正想着，却听见方才的小呆子一声清脆的欢呼：

    “阿姐你来啦！你快来看看，你捡的人他醒啦！”

    牧离寻声望去，登时愣住了。

    来人无可置疑有副好容貌，简单的木簪将一头青丝挽起，浑身气质便是阿离儿时偷偷潜去京都看到的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甄氏也逊色太多，然而她只着浅蓝色素布衣，一根麻质的腰带堪堪捆住那劲瘦的腰肢，却叫人疑心这粗制滥造的衣物不该穿在她身上。

    她该坐在珠璎宝络里，穿着锦衣绸缎，受万人敬仰，千人簇拥，而不是站在这鄙陋的木房里，端着一顶缺了口的碗。

    那碗里装着黑糊糊的东西，看着也不适合她……牧离总是木然着的脸忽然有点泛红，他赶紧上前两步，接过了她手里的药，轻声道：

    “姑娘救了在下，大恩大德，日后必有重报。”

    江翊青微微笑了笑，却也不动，而示意那小傻子男主赶紧去扶着他的第一员大将，自己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牧离将军。

    牧离一身黑色夜行衣，黑色的腰带捆住他劲瘦的的腰肢，黑色的缠带绑着手臂，一直缠到指尖。他似乎有些紧张，不住地用手磨棱着黑色的绑带，耳尖也通红，弥漫到了脖颈。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经历过大风大雨的能将为何要如此紧张，但眼下来看，剧情还是很顺利的，以救命之恩拿下骁勇善战的牧离，正是小主角江渊成长为一代明君的第一步，get！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候还是锦衣玉食的长公主，就听说过牧离的名号，黑甲将军，沉稳俊美，重情重义，百战百胜。

    然而老皇帝昏庸，不善任人才，对这样的天降将星竟忌惮万分，派了禁卫暗中追杀。眼下老皇帝已死，群龙无首，天下四分五裂，牧离的仇家太多，躲过了几次追杀，终于力竭倒下。

    等江翊青终于在一堆碎瓦片里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轻轻用剑挑开烂木片，一个像一块破布倒在血泊中的人出现在眼前。

    他身上伤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手脚上都环着断裂的锁链，脸苍白到病态，唇角有血迹干涸的暗红色，眉头紧皱，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苦楚。

    他闻声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但最终晕了过去。

    好在正好倒在了离她这小屋不远的地方，她与小圆圆把他拖回去时也不算费力。

    小圆圆正是江翊青新认的小弟，小主角江渊，未来的万古明君，现在的……

    江翊青看了看想去扶人却被躲开后一脸无助的小崽子，轻轻撇了撇嘴，

    现在的小圆崽子。

    “牧离将军，您就将就在我这寒舍修整修整，至于救命之恩……”

    江翊青微微弯了弯眼角，笑眯眯地说，

    ”届时您自然会知道。”

    说着，就将小圆那小崽子一把拽过来，小声地说道:"你随我出去。”

    小屋子平日里是用来教书的，战乱里教书人更少，她也算这方圆多少里唯一的教书人，能力也好，因而屋子修缮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在这个小村子里算是顶呱呱的了。

    相比小屋内的勉勉强强，小屋外纵然有光，却更显荒芜。凶歉之年，饿殍盈途，断壁残垣随在皆是，小孩啼哭处处可闻，偶然见着恶狗睁着发绿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过路的人，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战争过后的焦土味。

    老皇帝死后，天下群龙无首，诸侯把持各方，战乱连绵不休，百姓困苦不堪。

    这痛哭是传不到上层人耳里的，他们枕在锦衣玉石里，安然自得地享受无尽的奢侈。

    在他们眼里，这群人只是没了嗓子的狗，或者驴一类的，只能无声地承受世界附加的重量。

    然而他们错了，当像狗一样生存都成了奢望，这群平民迟早会反抗，而且会像一把燎原大火，生生不息。

    江渊，就是最后成功的那一个。

    本来她的任务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做主角的背景板，一个荒淫无度把持朝政致使民不聊生的长公主，让世人彻底对皇室失望，这时江渊一行人拔竿而起，杀了皇帝，天下云集响应，队伍迅速壮大，打败一众霸主，遂黄袍加身，登基称帝。

    身为帝王的江渊并没有就此满足，贪图享受，反而修养生息，与民为安，励精图治，推行新政，最终成为一代明君，实现一代盛世。

    这剧情简单粗暴，按理说没什么问题……

    然而她死后，竟先有人砍了老皇帝的头，称了霸主，天下也随之四分五裂，各地都有人才崛起，成为一方之主，战乱频仍，天下竟比之她把持朝政那时还要悲苦。

    而主角团的成长自然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顺利，正如牧离，如若她没来，便早死在那堆破瓦片里，没人知晓。

    于是她只好又回到了这个位面，成为收留主角江渊的阿姐江昔，来帮助主角成长为一代明君。

    不过她现在还只是个破教书的，小圆也还只是个稚嫩的娃娃。

    江翊青轻轻叹了口气，把江渊拉进了此地唯一幸存的小茶馆。

    小茶馆里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在喝茶，他们大多只睁着一双双无助而迷茫的双眼，表情麻木，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驱干，慢吞吞地聚在一起，似乎这样能给他们带来更多心安和温暖。

    小圆果然还是个稚嫩的孩子，只要出门，看到了这些个难民，心情总显得有些低落。

    江翊青俯下身子，望进江渊那双稚嫩柔软眼睛，柔声道：

    “小圆，你可记得你要做什么？”

    江渊环视着身边麻木的人群，重重地点头，

    “阿姐，你放心，我一定要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男子，匡扶正义，改这世道，拯救天下苍生！”

    江翊青满意地笑了笑，又拉起他的手，说：

    “这牧离将军，就是你的第一步。”

    江渊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地嘀咕：“可这个人看着又笨笨的木木的，真是什么厉害人物么？”

    江翊青微微笑了笑，说“人才不在貌。小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相信我，他会是个好将领。”

    “可这牧离将军瞧这并不看得上我，我怎么拉他入伙呢？”

    “你还记得阿姐给你讲的三顾茅庐的故事吗？”

    江渊小声的复盘：“礼贤下士，谦虚谨慎……”

    江翊青摸了摸他的毛茸茸的脑袋瓜子，低声道：“正是如此。去吧，小圆，收服他为我们所用，开启你成为英雄的第一步，让阿姐对你刮目相看。”

    江渊闻言瞪大了眼睛，立刻热血沸腾地大声说：“我这就回去给他讲讲我们的大计！”说罢快速转身，扑通一下溜了回去。

    江翊青站起身子，望着他急匆匆奔跑的身影，浅浅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兜帽戴上，转身正要走，却听得桌边的两个年轻人开了腔：

    “你说，要是长公主还在世……”

    江翊青拉低了自己的兜帽，转身快步离开。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她做长公主那会儿，天下没有人不骂她的，为了保持人设，赈济灾民、颁布惩治腐朽这些事，她也都是暗地里以手下的名义悄悄做的，最后也得到了一个反派该有的下场——午门抄斩，死无全尸。

    那柄钝钝的、散发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刀砍在脖子上的滋味，现在想来还是疼的，既然已经做了这江昔，也就没必要再听这些个烂话了。

    不巧的是，江昔的容貌竟与她有七成相似，不得以遮一遮，好在她平日出门甚少，除了那最后一次，都待在皇宫里处理政务，见过她的人想来也并不多。

    然而她走的太快，没看到众人一下子拥簇到两个年轻人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说起话来。

    说的并不是她所想的批判和厌恶，而是赞美、喟叹，与哀悼。

    “长公主是真正的圣人，我这才晓得，咱们前些年那些救命粮，都是她专门命人走暗道送来的！”

    “长公主还暗地里把那些欺凌百姓的狗官一锅端了！”

    “我那个可怜的被强盗劫走的小女，正是长公主带人清剿土匪带回来的……”

    ……

    “是啊！长公主午门斩首那日之前，我们还收到了盖学堂的钱……”

    气氛忽然低迷下来，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子顿了顿，竟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我真不是人！我参加了那次示威……”

    他此言一出口，气氛忽然低沉到了极点，正是冬天，竟冷得众人发了抖，寒气从头顶蔓延至脚底。

    这样的寒冷将他们拉回了那个正午，大太阳的天气居然飘了雪，长公主跪在刽台上倒像坐在王座里，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看不清模样。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喊冤，只是用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些高声呐喊想要将所有过错推到一个女人身上的人们就莫名噤了声，只静静地看着那把刀一起一落，红色的血溅开来，仿佛离他们很远。

    实际却溅到了他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