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有千年

    地府阴森昏暗,不见天日,时时都有凡人的鬼魂从黄泉路辗转到此处。

    缕缕幽魂在奈何桥上缓慢地挪动,等佝偻着身子的孟婆颤颤巍巍地从勺子里抖出一碗汤。

    鬼火莹莹,蚊蝇似的啜泣不绝于耳,一身黑衣的高挑女子在人群中格外瞩目,只因她周身缠着血红的雾气,危险诡谲。

    桥上,孟婆的眼睛半闭半睁,手里的铜勺也跟着眼皮的褶皱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面前的幽魂盯着碗底的汤汁,前尘往事如鲠在喉,只恨不能早早投胎,赌个来世清净安生,他泪眼朦胧地抬头:“再多给点呢。”

    孟婆一勺子敲在他头上,�脆,“下一个。”来来往往的孤魂冤鬼她见了无数,规矩可从不会为人情让步。

    突然,一抹惹眼的黑红不期然地闯入她的视野,孟婆眼皮快速地抖动起来,一只枯爪迅速钳住要转身的鬼魂的碗,接着满满一大铜勺兜下,稀稀拉拉在地上撒了一大摊。

    她嘴里哆哆嗦嗦地念:“来点,再来点。”

    跟着后面排队的鬼都被莫名其妙地各兜了一大勺孟婆汤。

    莫姜跟在队伍后面幽幽地挪到孟婆面前,�得一声,将碗拍在孟婆的摊子上,“来碗汤。”

    只见孟婆将勺子扔在地上,露出旁边干干净净的汤桶,双手抱臂,佝偻着身子,皱巴巴的眼皮向下一翻,“要汤没有,要命一条。”规矩不会为人情让步,即使涉及到鬼命,就算阎王来了都让不得。

    莫姜冷笑:“死鬼。”

    她幽幽地挪出队伍,尽管迫不及待想投胎,但这权利却被牢牢握在孟婆手里,她不给汤就是还未到转生的时候。

    孟婆偷偷睁开一只眼,见莫姜走远后松了一口气,幻化出一桶汤,便想接着舀,转眼却发现自己的铜勺不见了踪影。

    这死丫头。

    离开奈何桥,莫姜在昏暗的地府晃晃悠悠,手里熟练地转着一柄发亮的铜勺,逮住一缕在地府鬼鬼祟祟的幽魂,搂着人家脖子就开始称兄道弟拉家常,企图借此忽略脑海中涌进来的近千年的记忆。

    直唠到孟婆舀完两桶汤时,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在莫姜面前,面容清秀冷峻,是地府的判官。

    莫姜松开瑟瑟发抖、支支吾吾的男鬼,掸了掸墨色衣衫。

    判官不多寒暄,递给莫姜一厚摞册子,嗓音幽冷:“这是人间的新旧命簿,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在找到合适的投胎人选之前,你就先待在这里。”

    莫姜撇嘴,生无可恋地接过册子,接着平静地往地上一躺,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册子上,脸色苍白,无声无息,唯有周身浓重的血雾嚣张地随着主人的心绪张牙舞爪。

    判官见状勾唇轻笑,笑声如泣如诉,在空旷寂静的地府更显阴森:“别丧,这一世你们进展不小。若是无聊,你可以翻翻连术的命簿,你走后,他与血狐族达成了一个交易。”

    莫姜气若游丝:“不会笑可以闭嘴,让我静静。”

    “邪神势力如日中天,人间已时日无多。” 判官肃声,从怀中拿出一根毛笔,轻轻挥手,一副血红斑驳的图景便徐徐铺展在黑沉如铁的空中,几乎覆盖了莫姜全部的视野,那是莫姜离世后的大陆东侧。

    只见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血雾如沸腾的气泡鼓出水面,扭曲着蔓延至九州大陆之上,天穹如斑驳血迹,一只只巨大的眼睛若隐若现。

    “我知道了。”莫姜重新闭眼,身上绵绵不绝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血怨灵的可怖。

    “共勉。”安慰过莫姜,判官转身离开,和莫姜如出一辙的黑衣融进地府的最深处,不过一把正在他手上飞速旋转的发亮铜勺还是暴露了他的位置。

    判官走后,莫姜睁眼。

    无垠黑幕落入眼中,不见人间星辰。

    她轻叹一口气,任由前世的回忆浪潮一般反复冲刷着她的灵魂。

    千年前,一场浩劫无端降落人间。那日,无边地狱之景,血红的浓雾在烈火般的夕阳中沉沉包裹着大地,似要夺走所有生灵的呼吸。

    被无数沾染罪孽的凡人被血雾剥去血肉,失去双瞳,如烂泥一般溶解在血泊中,花败草枯,原野被白骨和血液染成骇人的赤色。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莫姜与一个鬼达成了约定:

    若人间血雾成灾,她需以转世为代价,拯救天地。

    预言成真,她的漫漫救世之路自此开始,除非杀死邪神,否则转世便无止无休。

    然而时至今日,人间的情景并未好转,反倒是大□□起的血雾孕育了一位强大的邪神,拂袖断凡人生死,人间的修真界,尚不足与之为敌。

    她搓了把脸,躺着翻开一本命簿,一页一页看过去。

    天地法则所限,她唯有作为肉体凡胎转世为人,忘却前尘旧事,才不致引来天谴,但也因此让凡人救世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发挥,比如给自己挑选下一世很可能消灭邪神的凡人身份。

    地府昼夜停转,孟婆日夜不歇地舀汤,舀了一万零九百五十六桶孟婆汤,莫姜在地府的寂静之地也就日夜不歇地看了这么久的命簿。

    终于有一天,她扔开脸上的命簿,翻身坐起,一缕魂魄在拥挤的地府中七扭八拐地冲到了黄泉路口。

    漆黑的道路上鬼火如明灯,指引着从人间而来的魂魄。

    莫姜隐在暗处,收敛周身可怖的雾气,理了理头发和衣衫,紧紧盯着走过黄泉路的人:稚嫩幼童、美貌女子、书生打扮的青年一一路过她。

    终于,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着一身青衫出现,气质醇厚温润,拄着一把陈旧的拐杖,五十知天命,满头华发。旁人若不知道他生前做的事,恐怕还要以为他是个和善的小老头,莫姜暗戳戳地想,身上的雾气忽浓忽淡。

    莫姜亲眼看他喝下孟婆汤忘却一切,走过奈何桥转世为人。轮回道前魂魄接连不断,日日如此,她看了会儿便幽幽飘走,钻到寂静之地继续翻阅命簿。

    孟婆又舀完了许多桶汤,在她和判官等鬼差苦心钻研过无数凡人修者的命簿后,终于达成共识,决定在人间元和一十九年投胎于凡间临西镇的一户人家。

    元和三十五年七月  唐国都城

    天大旱,大陆饥荒四起

    连续酷暑三月后才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宫道上积了些雨水,来来往往的侍从面色紧绷,领头的太监一脸喜色,恭维殿前的公公“这雨咱可是托了皇上的福”然后转头厉声道:“动作都麻利点,耽误皇上寿宴咱可担待不起。”

    宫中清凉解暑,皇城大张旗鼓地庆祝当朝皇上六十岁的寿辰,傍晚,寿宴上,太子与大国师共同进献仙家至宝。

    身着深紫锦衣的六皇子上报:“我们在边疆剿灭了多处匪窝,为我朝肃清了一批祸患。”六皇子一身杀伐气,嘴里谈得都是些征战讨伐的事宜,皇帝有些厌烦地挥手,将大国师召到身前询问。六皇子暗暗攥拳,掩饰脸上的表情,拱手退下。

    “国师,听说你的丹药不久就要炼成了,你觉得效果怎么样啊,会不会对朕的顽疾有效啊?”

    锦衣华服的国师有着极为年轻俊俏的容颜,再加上修道的身份,颇得皇帝赏识。

    国师眉眼和煦,嘴角含笑,闻言颔首:“陛下放心,丹药三日后便会炼成,样品已让人试过,成效颇好。”按照安排,他招手让手下带上一个衣冠整洁、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

    “陛下,这位正是一个月前的张如安,彼时他被恶疾缠身,连书写都十分困难,自从食用仙丹后他的病便好了五成,剩下的只需长久服用丹药便能康复。”

    张如安面容格外白皙,身姿挺拔,气质清雅如林中修竹。年方十八,正是意气风发,却因为家教过于严苛显得沉稳严肃。

    三个月前他同友人准备进士科举考试时却突然染病,强撑着通过殿试后便再未能起身,即使病情好转也仍旧透着一股沉沉暮气,他淡声道:“承蒙陛下厚爱,臣的病情已好转。”

    皇帝喜形于色,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放肆地拍手叫好,指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开口“张宁初,你看看,我是不是把你的好儿子治好了,你说这丹药是有用没用,大国师有用没用啊?啊?哈哈哈哈哈”

    那位大臣跪地叩头,官帽下面容肃穆:“回禀圣上,老臣自是不敢评判国师。我儿是托了皇上的福分才能好转,既然已好的差不多了,不如容老臣将如安接回府修养。”

    皇帝并不在意老顽固张宁初是不是认可国师,他只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宝藏,证明自己是个明君。

    听到张宁初的话,他闲适地敲敲座椅的把手道: “张爱卿啊,你儿还要用丹药治病,待好全了便能还给你了,但念你爱子心切,就让如安陪你一会儿。”话落,他便忽视了激动相认的父子二人,开始与其他大臣攀谈,“来,来,诸位爱卿可要好好享受今晚的筵席。”

    乐师们开始鸣钟击磬,舞女们衣袖飘然,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檀香袅袅升起,烟雾缭绕,熏染着皇帝的眼鼻,令他愈加沉醉于寿宴的欢愉中,连国师请示的具体言语都未听清楚。

    老态龙钟的皇帝斜斜地倚在座椅上,兴致勃勃地与群臣隔空对饮,但眉眼中却缭绕着轻易不被人察觉的疲惫。

    局中人各怀心思和目的,权力在握之人为达目的不计代价,无所顾忌,波及无数的无辜之人,埋下仇恨的种子。

    夜幕沉沉,宫墙森森,一道清瘦的身影在宫道上疾步而行,隐忍的咳嗽声时不时从布料间传出。

    突然,他抬头回望向灯火通明主殿,树影婆娑,大殿高高翘起的檐角上蹲着一只安静的石雕瑞兽。

    感觉到喉咙中一阵痒意,他连忙用袖子捂住嘴,不住地咳嗽。

    一滴雨水顺着红墙蜿蜒而下,汇聚到墙边脏污的泥水里。

    又一滴,从天而降,滴落在男人苍白的手背上。

    愈加剧烈的咳嗽声逐渐隐没在细细的雨声中,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将数不清的金银赏赐送到热闹纷呈的大殿,无人能听清挣扎者的悲鸣。

    皇城的夜雨冰冷,如同张如安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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