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尚未复朝,边关的急报已送至陛下案头。
“羯族兴兵来犯,已逼临徐州城下。”
羯人屡屡侵扰齐梁边地,前两年多为散股部队南下劫掠,此番却是聚拢了两万余人马。
徐州九郡已割让至大齐,北梁相邻几座重镇皆作壁上观。想必是奉梁帝旨意坚守不出,丝毫不惧唇亡齿寒的道理。
“传令给靖平王,命他统领边境军防,抵御羯族。”
边关告急,想必王叔能暂放下与叶家的旧时恩怨。
“是。靖平王已率精兵先行驰援。此为王爷请罪奏疏。”
事急从权,萧询颔首,且父皇在时,本就许王叔调动兵马之特权。
边境巨幅地形图悬于御书房内,此为萧询在边关亲自绘得。
兵部、户部要员与武将齐至,内乱初平,边患又起。
大敌当前,年轻的君主面不改色。
根据军中奏报,萧询自地图上圈出几处,与重武将议定。兵户二部清点兵马粮草,即刻就近调兵增援。
这一日御书房中的灯火点至深夜。
所有官员退下后,暗卫却连夜送来另一封密报。
“陛下,瑜安小姐回徐州途中遭逢羯族羯族,眼下行踪不明。”
清脆一声响,白玉镇纸落于地,碎作几半。
……
……
……
草长莺飞,阳春三月,靖平王还朝。
边关大胜的消息早已传遍大齐皇都。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羯族趁我大齐内乱来犯,孰料靖平王回乡省亲正在青州城中,这一向羯族可不是踢到了铁板。两万兵马又如何,有靖平王爷在前线亲自领兵,只叫那羯族有来无回。
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可更让大齐朝野关注的,不是靖平王爷那累无可累的军功,而是王爷此番回乡,竟寻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侄女。
顾氏一门早已人丁凋零,余靖平王孑然一身。众人几乎都不敢想象,流落在外、牵挂不已的孩子一朝寻回,该是疼得多少如珠如宝。
旁的不提,就说多年前寻上靖平王府的那位苏小姐,不过是王爷的表外甥女。但在王爷面上,连大齐的县主见了苏小姐都逊色三分。
更何况,如今随王爷一道回来的,那是王爷的嫡亲侄女,名正言顺的顾家嫡小姐,血脉至亲!
看客纷纷记得,先帝在时曾应王爷所请,于晋文七年亲自赐了顾家小姐一品郡主爵位。
时至今日,这道封赏可依旧有效,皇室已然认下。听闻陛下已吩咐内廷,为郡主备办见礼。
王室勋贵,朝中文武皆望风而动,备好厚礼,只待时机便要登门为王爷庆贺寻回掌上明珠。
才回京几日、甚至未曾露面的顾小姐,已然是集万千荣宠于一身,引得人好奇不已。
据靖平王府上的人传出消息,王爷亲自领着顾小姐住进了空置十年之久的韵华院中,对其身份确认无误。
原本以为郡主早便是泼天的富贵,可更让举朝闻所未闻、羡艳不已的事旋踵而来。
据传,今日早朝之上,陛下欲封赏大胜归来的靖平王,中书省已拟好旨意。
孰料靖平王却道,想将自己此番军功全部加于小侄女,陛下恩赏郡主即可。
王爷如此说,陛下应允,中书门下二省皆无异议。
于是比照军功,陛下金口玉言,赐郡主八百户食邑,子孙后人可代代袭四百户。
如此无上的恩宠,朝野议论起来,哪怕是康王府的清涵郡主,皇室宗亲,都未必能压过这位有实封的嘉懿郡主。
此外,三月十五宫中的迎春宴,内廷已为郡主加送了一份请帖。
朝臣眼观鼻鼻观心,迎春宴后,宫中是正式承认了郡主在贵女当中的地位。
陛下会为这位素未谋面的郡主撑腰,自然都是看在靖平王面上。
揣度圣意之余,京中上下皆想一睹郡主真容,不知是何等风采,可有几分肖似靖平王。
自二月迎春宴传出消息,皇都数得上名号的衣衫首饰铺单子早已排满。
嘉懿郡主出席,更让大齐所有受邀的贵女严阵以待。
……
散朝后,御书房。
萧询端起茶盏,分明知道她已平安,心中依旧忍不住挂怀。
“王叔可知瑜安在何处?”
自瑜安陷于羯族乱军之中,他的暗卫便断了瑜安的行踪。
羯族凶残,瑜安一个女子若是当真落于他们手中,后果不堪想象。
他夜不能寐,几乎做了最坏的打算。身边亲卫一批又一批被他遣往边关,不计一切代价,只要能救回瑜安。
好在瑜安聪慧,王叔也不负他所托,全力找寻。
收到王叔的信时,瑜安平安归来,他撑着的一口气终是松下。
只不过,他再也未收到过瑜安的行踪。
“她……可随王叔回来了?”
沉默须臾,顾昱淮还是点头。
瑜安遭难,小皇帝发往边关的密令道道恳切,甚至连身边最精锐的白羽卫都派出八成,其中情意做不得假。
只是——
顾昱淮叹口气,瑜安不愿。
只要她不愿,哪怕是天子脚下,他也是能护住她的,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迎春宴的帖子瑜安已自行作主接下,顾昱淮未挑明身份,道:“过些时日,陛下会见到她的。”
萧询自知强求不得,无妨,瑜安在皇都中便好,总有机会。
兵部已拟来此次战事的有功将士名录,靖平王核验后无误。
其中,魏宁侯叶平钧功劳仅次靖平王,赏银五千两,加食邑三百户。
萧询命人将封赏名录发往门下省,又道:“还未恭喜王叔,寻回小郡主。”
既是王叔的至亲,也能算作他半个妹妹,他会好生照拂。
……
“外头为着你的事,可都议论顶天了。”魏宁侯府内,叶琦铭嗑着瓜子,“我去茶楼喝茶,十个人中有九人都在谈论靖平王府的小郡主,啧啧啧。”
他望着眼前宝贝了十几年的妹妹,道:“瑜安,顾瑜安。”
一字之差,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妹妹在顾家的名字,本来应是唤作玥安。只是她道这么多年已成习惯,虽改回本姓,还是留了瑜安作名,靖平王也万事依她。
叶琦铭抓了把瓜子,他就记得三弟出生之时,父亲去往家中的信件,分明是说母亲给他们兄弟二人添了个弟弟。
就算后面因为什么大师之语,总不至于父亲未卜先知,孩儿才落地就将他瞒作男儿身。
三弟自幼体弱多病,他与大哥多少知道。有医师断言,三弟活不过四岁。弟弟六岁夭亡,母亲丧子之痛难以抹平,一腔爱意尽数给了瑜安,才能早早重新振作。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叶琦铭蓦然惊觉,当真相吐露那一刻,从前许多疑虑之处都有了解释。
难怪,难怪父亲不信神佛,却会因所谓的大师之语,给幼子改名。
也难怪,母亲会带瑜安以养病为名,在庄子上住了整整三年,避人耳目,回家时将从前照顾三弟的几个嬷嬷尽数撤换。
更能说得通,瑜安自幼被充作男孩儿养大。
父亲与母亲竭心尽力,瞒过了陛下,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蒙在鼓中。
骤然听到这些消息时,叶琦铭直愣了半天神,方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惹得瑜安一顿嘲弄。
他心里想得明白,无论是叶瑾舒也好,还是顾瑜安也好,都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些是母亲叫我带给二哥的。”
衣衫裤袜,四季衣物一应俱全。
顾瑜安笑笑,这么多东西,若非自己跟着小叔叔回皇都,当真是拿不下半点。
“还有,铜钱之事——”
叶琦铭撇撇嘴:“这个时候,你倒是想到叫我顶锅了,”
母亲的信中专意提及,要他将护身符的铜钱还给妹妹时,他真是一头雾水。
“好二哥。”顾瑜安避开此事,多亏有兄长遮掩。
叶琦铭当然不会与她计较:“怨不得父亲让你我多与靖平王走动,感情我就是个认亲的陪衬。”他越说越兴奋,“有靖平王撑腰,你在这北齐不是能横着走了?”
以靖平王的地位,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朝野敬重,心悦诚服。
多一个人疼爱瑜安,是件好事。
思及此,叶琦铭不免遗憾:“如若早些相认,也不会有宫中那些破事。”
妹妹何至于陷在宫中一年,由皇帝拿捏。
“对了,皇帝那处怎么说?”
顾瑜安摇头:“我还未见过他。”
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同在京中,总要见的。”顾瑜安态度明朗,落落大方。
……
华贵的马车行进在南华大街,其上悬挂的靖平二字,引得百姓自发避让。
有识货者瞧出,整辆马车是以檀木所做,四角悬挂的金铃价值非凡。想必,其间坐着的便是入宫赴迎春宴的嘉懿郡主。
二十余名王府亲卫护送,好生气派。
眼下宫中没有公主,嘉懿郡主的身份愈发不同凡响起来。
羡艳之语,街旁的百姓也都为靖平王欢喜。王爷征战沙场,不知庇护多少人家。他孤苦半生,总算有了至亲承欢膝下,享一享天伦之乐。
马车行至宫门口,禁军放行。
靖平王府郡主的马车,可一路停至内宫广德门外,无需下车驾不行。
迎春宴设于御苑中,男女分列,遍邀世家公子贵女。
陛下尚未列席,也不知是否会赏光。
人人皆知,如今后宫空悬,后位落于何府尚未可知。
宾客几已齐至,女宾席上,右首第一位,坐着京中贵女之首,清涵郡主萧念。
左首第一位仍旧空置着,主人是谁昭然若揭。
不少与苏婧涵交好的贵小姐私下向她打听着这位嘉懿郡主的底细,从她含含糊糊的话中,已然明了。
流落在外多年的顾家小姐,还不知如何在边关苦寒之地活下来的,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苏婧涵心中亦没有底,虽同在王府,但韵华院与她的院落相去甚远,她其实未见过这位表妹,却很享受这些世家小姐围在自己身旁。
她望向与自己隔了六席的左首席位,眼中嫉恨一闪而过。
清涵郡主坐得稳当,仿佛浑不在意新封的嘉懿郡主会夺去她半数风头。
随着开宴时辰愈近,在场宾客好奇心愈盛,等着一睹这位嘉懿郡主真容。
内侍一声唱和,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去。
苏婧涵下首的小姐一指杏花门外那一抹窈窕身影:“瞧,这不是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