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竞技体育,永远和伤痛相依相随。

    比起其余的项目,射击已经是最轻松、最不容易受伤的项目。射击属于静态运动,为了保持精度,运动员肩颈肌肉长期处于静态,肩颈肌肉容易处于慢性疲劳状态。除此之外,他们还容易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身体一侧肌肉严重僵硬,左右严重不平衡,骨关节位置失调,脊柱侧弯,颈椎变形,一侧肌肉劳损,腕关节和手指腱鞘炎,等等等等。

    李承鄞身上,就有肩颈肌肉僵硬、颈椎病、颈椎病导致的听力下降、神经性耳鸣、桡骨茎突腱鞘炎。因为初中才开始训练,他的肌肉力量要比队友弱得多,又造成了肩关节和膝关节积液,还有踝关节陈旧性扭伤。

    队医害怕给他留下后遗症,曾劝他要不要停下训练先养伤。但教练们私底下聊天,都管他叫“那个麻烦”,他起步晚、成绩差、身体娇贵,教练不敢管,也不敢不管。可他又是正式的射击队员,教练一直有些看不惯他,觉得他是凭借父母挤占了别的孩子出人头地的机会。

    拿身体换奖牌的大都是苦孩子,真正娇贵的公子小姐们,家里怎么舍得他们浑身伤痛呢?

    由此可见,皇帝也不疼惜他。要是真的疼他疼到骨子里,谁家父母舍得让自己孩子终生被伤痛困扰呢?

    他在射击队,就是对于皇家口碑一次挽回。主管教练都看得明白,也知道提出来也没用。李承鄞和那个被李承鄞挤下去的队员,这两个孩子都是皇帝眼中的祭品,献祭给民众换取他的皇位稳固。

    但是李承鄞还太小,他还不明白自己若是有成绩也就罢了,没成绩的话,他的父皇就没指望他出成绩,只希望他能混个脸熟,让人不那么讨厌皇室而已。

    他只知道,为了自己和妈妈的好生活,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所以他拼了命地训练。力量不足?再多做一组力量训练!手腕腱鞘炎?把紧绷的腱鞘掰开继续练习!耳聋耳鸣?打封闭针继续!积液?打上封闭针,抽掉继续练!

    封闭针,也叫封闭治疗,是指通过麻醉药物和激素混合注射,达到局部消炎、缓解疼痛和改善血液循环的一种治疗方式。

    他现在一般要打双耳后方,缓解神经性耳鸣;打手腕,缓解腱鞘炎。可是李承鄞对麻醉药似乎有些不耐受,每次打完耳后,他都头晕眼花,步态不稳,留观那半小时甚至坐不起来。而且封闭针毕竟是激素药,打多了容易让肌肉、肌腱和韧带变脆,结构弹性下降,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去挨那一针。

    可是现在,不挨也得挨。他的腱鞘炎又发作了。

    桡骨茎突腱鞘炎,又叫“妈妈手”、“奶奶手”,好发于常做家务的中年女性或者新手妈妈,因为常年做家务、喂奶、抱孩子,导致手指和腕关节频繁活动留下损伤,男女比为一比六。对于李承鄞这种运动员来说,就是常年射击的后遗症。

    这次的腱鞘炎来得格外凶猛,李承鄞的手腕鼓起一个大包,整个手腕都不能活动。李承鄞坚持要打封闭,但是队医不敢拿皇子的手开玩笑,皮球踢来踢去,谁也不敢给李承鄞打封闭。

    他们相互商量,决定借李承鄞耳鸣作为借口,送李承鄞去省城检查。

    李承鄞离开基地那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虽然他还会回来,但是没有了顶头上上上上上上上司做监工,生活总归是轻松一点不是?

    谁也不敢跟李承鄞乱说话,他会和父母打电话。要是李承鄞不小心说漏嘴了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他们只敢带着李承鄞打打游戏,其余队里流行的社交,例如打牌、赌球,李承鄞永远会被排斥在外。

    他属于皇宫,不属于训练基地。

    李承鄞知道这一点,但是每次被排斥在射击队之外,他还是做不到不难过。

    他的心,什么时候能像父皇那么硬呢?

    到那个时候,应该就什么东西都伤害不了他了吧?

    因为耳后刚打完针,李承鄞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他的特助时恩扶他上车休息,他也就闭着眼睛假寐了一路。这里离省城很远,一个队医跟了过来,给他的手腕热敷。但是热敷没什么效果,热度反而让他的手腕更疼了。

    他真的,真的很想吃一片药,布洛芬也好,对乙酰氨基酚也好,什么都好——透过后视镜,他看到自己的嘴唇惨白一片。

    而这,只是运动员微不足道的一次伤痛发作而已。

    到了医院,李承鄞开始做检查。就算开了一路绿灯,那些检查也直到检验科快下班才做完。

    拿到片子,医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承鄞的手腕腱鞘炎太严重,医生建议手术治疗。

    李承鄞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手术治疗的话,他势必跟不上这次奥运会的。到时候没带奖牌,灰溜溜的回去,舆论反噬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见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他废了一只手,荒废了学业,最后却有可能成为民众发泄对皇室不满的突破口。要是这样灰溜溜回去,轻则网暴,重则开除皇室,他真的不敢去动手术。

    作为运动员,他不能乱在外面吃东西,所以队医和时恩两人都没敢去买饭,他俩只是在车上啃完了面包。而李承鄞,为了防止血检不合格,他更是只喝了一包医院吊水的葡萄糖。

    回到基地已经是半夜,他的队友们还在加班加点训练。教练放他去休息,转身离开的时候,李承鄞回头望了一眼。

    没有任何人在意他,没有人朝他张望。

    手腕钻心剧痛起来,他扶着自己的手腕,蹲在地上,疼到浑身冷汗,眼前发黑。

    他忽然非常、非常想跟父母说说话。

    所以尽管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李承鄞还是拨通了李赜和顾玉瑶的电话。

    他们应该会安慰他的吧?哪怕只有一次,一次就好。

    手机另一边传来李赜的声音,尽管只是一个“喂”,还是让李承鄞忍不住哽咽起来:“爸,我手腕有些不舒服……”

    李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只有你的手不舒服,人家别人就不会不舒服?”

    李承鄞后面的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父皇……”

    “我看是你,跟不上队里的训练,所以在娇气吧。”李赜的语气冷了下来,“李承鄞,你成绩一般,运动员也拿不到奖牌,没了皇室的身份,你还能做什么?”

    “不是的,父皇!”李承鄞急急忙忙地解释,“我只是今天、今天手腕封闭针打到上限了,没法继续……”

    “都是借口!”李赜冷笑,“怎么人家就能继续,只有你不行?”

    李承鄞沉默了。他把手腕上热敷的毛巾丢掉,忍着疼,闷闷地说:“儿臣知错。”

    “知错就好。”李赜冰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他严厉地命令李承鄞,“现在立刻回去,告诉你的教练,你就是在偷懒。以后不准再这么做!”

    李承鄞一直忍着情绪,到底是没忍住,哽咽了片刻,道:“儿臣遵旨。”

    他挂了电话,捂住自己的手腕,蹲了下来。

    他今天发什么疯,竟然觉得父皇会安慰他。

    李承鄞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靠着床坐在地上,握住自己扭曲的手腕,用力一掰。他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李承鄞疼得眼前发黑,瘫在地上喘粗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里忽然传出了铃铛的声音:“喂?李承鄞你干嘛,大半夜的打电话。”

    李承鄞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铃铛听出异常,他清了清嗓子,说:“给我唱首歌听听。”

    铃铛在那边沉默了一会,他听到那边传来衣料的摩擦声,铃铛嘟哝着说:“那你要等我调一下琵琶。”

    李承鄞低着头,听铃铛把琵琶当成吉他弹,轻声唱《Cry on my shoulder》给他听。

    听到那句“I will always stay here by your side. I promise you I'll never hide.”李承鄞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他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只在忍不住的时候勉强哽咽一下。

    他默不作声地流着泪,哭到全身倦怠爬不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强烈的脆弱。这个时候他该笑着,重新戴好护腕,再次投入训练。可是他做不到。

    从投身运动员生涯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落泪。

    歌很快就唱完了,李承鄞想再耍宝说一句“真难听”,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太累太累了,捂住自己的手腕,蜷缩在地毯上,慢慢睡了过去。意识消失前,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时恩守在李承鄞房间外,一直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里面的动静完全消失后,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就在这时,手机里忽然传出一声轻轻地呼唤:“时恩,是你吗?”

    是铃铛的声音。

    时恩看了看熟睡的李承鄞,将手机从李承鄞手中拿开,然后才压低了声音:“二小姐,是我。”

    “李承鄞他怎么了?哭了一个多小时。”

    时恩小声说:“殿下手疼,疼得几乎晕过去。医生说他的手伤得太重,可能要选择退役。殿下打电话给陛下,陛下说殿下是娇气,骂了殿下一顿。”

    电话那边沉默了。

    良久,她才问:“李承鄞自己怎么想?”

    “殿下不想退役。”时恩小声说,“殿下宁愿不要右手,都想拿金牌回去。”

    “我知道了。”铃铛淡淡地说,“电话不用挂断,你去找李承鄞的手机充电器,今晚我陪着他。”

    时恩一愣:“您这是?”

    “听我的。”铃铛说,“他只是难受了想找人撒撒娇,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我熬得起。”

    时恩这才点点头,小声说:“您是最懂殿下的人,我听您的。”

    说罢,他把李承鄞的手机放在枕边,然后给李承鄞简单擦拭换上睡衣。李承鄞太累了,整个过程居然连醒都没有醒过一次。

    他一觉睡到天大亮,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手机,忽然发现是在通话中。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响起一声轻笑:“醒了?”

    李承鄞一愣:“你一直没挂电话?”

    他昨晚是不是对着电话哭了?!

    “没有,”这时,铃铛的调侃也传过来了,“你睡觉还挺老实,我以为你会磨牙放屁打呼噜呢。”

    李承鄞被这句话一激,差点直接跳了起来:“你睡觉才磨牙放屁打呼噜!”

    铃铛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说:“你敢说吗?堂堂五皇子居然知道别的女生睡着了什么样子,李承鄞你敢把这话说出去吗?”

    李承鄞呆住了。

    这种话他还真不敢乱说。

    他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强作镇定着说:“你以前说等我,还作数吗?”

    铃铛明知故问:“等你干什么?”

    换做以往,李承鄞一定会说,等我拿了金牌给你看。但是这次,他想说句别的。

    他说:“等我,娶你啊。”

    顿了顿,他又说:“你就等我拿着金牌来娶你吧!”

    说完,他整个人烫得不成样子,甚至有些心惊胆战,生怕那边传来拒绝的话。

    良久,铃铛终于笑了:“我录音了,那就,一言为定。”

    李承鄞的心慢慢放回胸腔。他的眼睛弯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许下了他的诺言:“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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