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若不答应,黎姑娘是不是又要掉眼泪?”

    这句话直至夜里入睡之时仍旧在黎婉耳畔盘旋。

    她想,温寂言好过分,干嘛老提她爱哭的事儿嘛……

    她唤人熄灭灯烛,钻进被窝。

    幽淡栀子香盈满内室。

    夜深,梦回旧事。

    秋末入冬,垣京城大街小巷充斥微凉的寒意,朔风不疾不徐,裹挟冬月的干燥冰寒。

    陌柳街在京都最为繁盛,人情味儿也最为浓厚。放眼望去,街边摆摊的商贩和采买的百姓们均洋溢着笑意,照旧唠嗑说笑,丝毫不在意这冰冷的时节。

    寒风吹得人耳朵痛。

    “小姐,你怎么不走了?”

    耳畔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身着粉白色衣裙的少女原地愣了愣,缓缓抬起双眸。

    “过两日就是宫宴,我们得去买几件像样的首饰。”

    “对啊小姐,你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回宫宴可万万不能错过,听说好多贵族公子都来呢,说不准还能……”

    “哎呀桃喜,不许乱讲。”黎婉拧了拧小丫鬟的耳朵。

    “嘶——”

    主仆二人正说笑着,身后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

    黎婉一扭头,眼内闯入一匹正朝她疾驰而来的黑棕骏马,马的身后拉着马车,可是车驾之上却没有人!

    “不好。”她一把拽住桃喜的手,也顾不上什么大家小姐的风范,大步一迈急色不已地朝东侧跑。

    黎婉边跑边朝后方看,发觉那匹马即将追上。

    “小姐,你跑啥呀!”桃喜不明所以,被连拖带拽地往东侧街边跑,“摔倒可如何是好!”

    这边的动静自然引起不少百姓的注意,他们纷纷抬头,瞧见俩小丫头正在长街横冲直撞,突然有人大喊:“这马车上怎么没人呀!”

    人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马车越来越近,原本沿着长街西侧赶路的马车突然转了方向,长啸一声直冲黎婉二人而来!

    黎婉瞳孔紧缩,慌张之下把身边的桃喜推到另一侧,那匹马似乎发了性子,直勾勾盯着慌忙逃窜的黎婉。

    怎么如此难缠!

    “快来人啊!马发狂了!”街上百姓们急忙大喊。

    无人驾车,棕色马匹嘶鸣着朝黎婉的方位迈开长蹄冲刺——

    “小姐!”桃喜摔在地上哭喊。

    黎婉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自然跑不过骏马,土地坎坷不平,她不慎跌坐在地,脑袋上簪的粉色绢花落在漆黑的地面,面纱随之落地。

    逃无可逃。

    她紧紧闭起双眼,心想这一次恐怕会撞得惨烈。

    “嘶——”

    马匹的嘶鸣声再度响起,她紧紧抱住脑袋,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她脸色煞白,缓缓睁开一只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马蹄停滞在半空。

    袭击她的骏马背上此刻端坐着一个玄黑金纹长袍的男人,身披深色如墨大氅,高高坐在马背之上,长靴抵住马腹,如玉双手牢牢牵住马缰,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力挽狂澜。

    发狂的马被他牵制住,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

    朔风吹动男人的长发,金色发冠透着光芒。

    黎婉的心脏还在狂跳,早已做好再次被撞晕的打算,却未曾料到会有人出手相救。

    并且这个人,生得真好看。

    男人眉眼舒朗,瞳如墨点,眼神有几分凌厉,朝下一瞥,目光挪到狼狈坐在地上的黎婉身上。

    被人瞅得发慌,她颇不自在地攥紧衣角。

    只那一眼,男人的眼神变得柔和些许,他干脆利落翻身下马,身姿十分矫健。他朝她伸出手:“姑娘可无碍?”

    “你真好看。”

    她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吐露出来。

    一瞬间,仿佛风声都静止。

    “姑娘谬赞。”男人忍俊不禁。

    好尴尬……会不会被人当成□□熏心的女子呀,她可是很纯良的!

    黎婉小心翼翼点点头:“我没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她没有搭住他的手,而是慢悠悠自己从地上爬起,拂去衣摆尘土,试图挽回一点形象。

    这时桃喜哭着冲上来抱住她:“小姐,你吓死我了!”

    玄衣男人默默收回手,敛眉淡淡笑:“既然姑娘无碍,在下就先告辞。”

    他一挪步子,脚下一朵粉色绢花被他踩得粉碎,那是黎婉适才躲马车时掉落的。

    黎婉本就反应慢半拍,再加上桃喜在她耳畔一哭喊,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掉下眼泪来。

    “吧嗒吧嗒。”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的,眼睛还盯着地上踩烂的绢花。

    男人连忙表示歉意:“弄坏了姑娘的东西,还望姑娘恕罪。”

    黎婉本想说没关系,她哭是因为吓到了,而且反应慢才哭晚了一会儿,可是这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一着急,语调偏重几许:“我不在意!”

    这气势再配上脸上的泪眼婆娑,一整个耍脾气的小模样。

    俊逸的男人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少女发髻歪斜,几缕发丝垂落搭在脸颊,眼眶泪珠打转,鼻尖红红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眉峰一蹙,用温和低沉的语调商量道:“我赔给姑娘可好?”

    黎婉泛着泪花:“真的不用,我没有故意讹你的意思。”

    “讹?”男人笑了笑,“这字用得巧妙。”

    风拂动墨发。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黎婉缓缓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

    她记起来了,原来温寂言曾经救过她,就在宫宴的前两天。一朝重生回来,她只记得佛寺枯燥无味的三年,对于京都之事早已淡忘。

    前世她因为受惊,爹爹为她请来一位神医,也正是因那位神医术士的话,她得知自己要被送往佛寺五年,继而在家郁郁寡欢,连宫宴都没有去参加。

    于她而言,此事隔了三年之久。然而对于温寂言来说,只是两天之前的事……

    难怪对方看见她摘下面纱也没有惊讶之意。

    他早就见过她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居然三天之内在温寂言面前哭了两次!

    整整两次!

    虽然有一次是装的,然而……然而……

    太丢人了吧。

    温寂言定然以为她在故意装傻。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叩叩——”敲门声传入耳。

    “谁呀?”黎婉正郁闷着,蔫蔫道。

    “小姐你今日出嫁,怎么还睡懒觉!”桃喜和杏留在外扯嗓子。

    啊?!黎婉猛得从床上坐起身,噗通一声跳下榻。

    动作太大步子一歪,险些栽倒。

    苍了天了,昨日对温寂言说要他今日娶她,只不过暗示对方快一点,她也没指望一天就能筹备好繁琐的一切。

    然而,温寂言也太过言出必行了吧,居然真的要立即迎她过门?

    黎婉忽然觉得她真是好大的本事,居然真的把温寂言讹到手不说,还仅仅只用了一日。

    ……

    京都消息畅通。

    太子太傅温寂言要迎娶光禄寺少卿庶女为正妻的音讯一夜之间飞遍京都。

    圣上亲自赐婚。

    京都贵女们伤心一夜,眼泪还未哭干呢,翌日就受到了更刺激的打击,听闻温寂言带着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地前往黎府迎黎婉过门。

    赐婚圣旨才下,竟然就来迎亲!

    不光是京都的姑娘们惊讶又心碎,其他百姓与官员也都对黎婉好奇不已。

    区区一个五品官员的庶女,是如何高攀得上温氏的?

    况且人们从未见过黎蒙将女儿带在身边,就算是见过的人,也只能得见半副面纱,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貌。

    听说这门姻缘还是温寂言亲自去求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纳闷得心痒痒。

    百姓们为了看热闹,傍晚时分纷纷涌上街头,乌乌泱泱地挤满黎府前往太傅府的街道上。

    人数最多的莫过于黎府门口,几乎围满了看热闹和好奇心旺盛的百姓。

    “这黎家庶女,有何过人之处?”人群中传来疑问。

    “谁知道呢,不都说太傅大人不急于婚事,前日宫宴圣上想为他赐婚都婉拒了。”

    “这可真是奇了。”

    “不尊三书六礼直接迎娶,咱们太傅大人这行径肖似土匪啊。”

    “你懂屁啊,这可是圣上赐婚。”

    “咱们快些,保不准还能瞅一眼新娘子呢。”

    “快瞧,温府的花车来了——!”

    这嗓子一嚎,众人目光皆被吸引。

    黎婉别别扭扭穿着繁复的喜服行至府门,恰好听见这声叫嚷。

    “小姐,咱们不能这么早到门前,快跟我回去。”桃喜急得擦汗。

    “哎呀,难得成一回亲,守那么多规矩多没意思。”

    桃喜瞪大眼睛:“我的小姐诶,想看热闹可以到别人成亲之时随便看,这可是你自己出嫁,怎么能如此任性呢。”

    “安心吧桃喜,我这婚事从头到尾都不合规矩,何必在乎这么多。”

    岂止是不合规矩,她这桩婚事是算计来的。索性活不过三载,瞎胡闹又如何?

    毕竟,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她前世循规蹈矩十几年,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既然如此,还不如摆脱束缚,怎么自在怎么来。

    温寂言日后得知真相若是怨她,看她病得那么可怜,估计也就不会跟她计较了。

    就算计较,又能计较几时?

    到那儿时候估计她都享受得差不多了。

    黎婉举着锦绣团扇来到门前,悄悄朝外瞥。

    昨夜下了半宿雨,天色萧瑟,凛冽寒风不留情面地往人身上扑,府门通风,恰好令冬风钻了空子,猛烈地扑面而来。

    黎婉没有防备,热闹还没看成,反倒猝不及防被吹得一个踉跄。

    偏偏这时桃喜又急切地从后面撞上来,黎婉一不留神扭到脆弱的脚踝,疼痛乍然传来,身子不受控制跌坐在地——

    团扇啪嗒掉在地上。

    随后她听见人群中的惊诧声。

    此刻她早已没心思再看热闹,心里难受得不行。

    好疼……

    黎婉觉得真是倒霉透顶。

    她本就不耐痛,这么一崴脚,疼得眼睛都酸了。

    就不该乱跑的。

    黎婉耷拉着脑袋,细眉蹙起,抿紧涂着薄薄一层口脂的嘴唇,悔意逐渐涌上心头。

    “大好的日子,夫人这是要哭给我看?”

    头顶忽然响起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清雅舒和,还藏着几分打趣。

    她倏地抬起双眸,入目先是瞧见大红色锦袍衣角,再往上一路看过去,是温寂言清俊卓然的脸庞,此人不知何时过来的,正半俯身含笑望着她。

    这人总是在她出丑的时候冒出来。

    她努力憋回眼泪,发誓绝不能这么快对着温寂言哭第三回。

    温寂言忽然半蹲下身子,二人距离一刹那拉近,清淡的荷香再次袭来。

    他低声问:“不愿意起身,是要我抱夫人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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