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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一)

    *

    今日春了,立夏。

    晌午日头炎炎,沈醉在石络和牵牛花藤搭得绿荫下酣然入睡。

    风摇花影,时不时掠过她曳地的素青裙摆。

    沈醉在梦里沉浮,四下静谧,她忽地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她便开始于梦中找寻,眼前光影变换。

    沈醉来到了一颗枯树前。

    枯树下倒着一位银冠玉面的白衣少年,姿容毓秀,端是玉山倾颓。

    他在沈醉的梦里小歇。

    腰间挂着长剑脱了鞘,剑刃寒芒染血。

    少年长臂搭在枝桠上,弯下来的手握着个没嘴儿的玉葫芦,淅沥沥地滴露串成珠。

    酒香由此而来。

    他约摸杀了人,醉了酒,行至何处便何处而睡,他恣意妄然,有酒也有剑,不惧小贼。

    沈醉当了这个小贼。

    她让酒香勾得饥渴难耐,轻手轻脚上前,悄悄从少年手里摘了玉葫芦,仰头往嘴里倒。

    玉葫芦晶莹剔透,在沈醉手里沉甸甸的,可她仰首半晌,不见一滴落进她嘴里。

    沈醉着急忙慌,但听朗声一笑:“哪儿来的小贼?”

    少年醒了,盘腿坐起来。

    他屈膝搭臂,一手撑了脑袋,眸若寒星,偏着头看沈醉,遭了贼也不恼,清润声嗓含笑,“我这可是上等的烈酒,你个小娃娃好大的馋虫,不怕醉么?”

    沈醉盯住少年的笑,听到“醉”这个字,空落茫然间,她意识到她入了梦。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

    她梦到了和师兄初相逢时。

    沈醉在六岁时跟家人走失,混进流民堆里当了小乞丐,偷了一位少年剑客的烈酒喝。

    她饮下一口酒,醉了个天昏地倒,酒醒后被少年收留,成了他的师妹。

    沈醉从此以后,专为他抱剑、抚琴、和倒酒。

    少年叫明月臣,乃沙数山万剑山庄的少庄主。

    他十四岁便名震江湖,无论仇敌恩友,皆唤他一声月中仙,称他握着一把天下第一的剑,赞他乃举世无双的豪侠。

    连丝毫不会武的沈醉,因常伴他身侧,也得了个明月婢的名号。

    但明月臣不常叫她明月婢,他爱唤他给沈醉起的小字。

    小醺。

    ——“小醺。”

    念头转至此处,沈醉当真听到男人低沉嗓音清晰的呼唤。

    她眼睫轻颤,慢慢从梦境中抽离。

    初夏的风荫下且微凉,阳光盛而刺目,沈醉睁开眼,先滚了一滴泪。

    她不仅因双眼为艳阳刺痛,还因入目的明月臣。

    沈醉原是席在草地上,枕着师兄的双膝入了梦。

    梦里在十二年前,而梦外十二年后,明月臣已至而立之年。

    男人坐在木质轮椅上。

    他英朗面容神色淡淡,碧青长衫寥落,遮不住形容枯槁。他垂首凝望着沈醉,眸中灰茫茫一片,未曾印出她的模样。

    沈醉心中刺痛,她无法再将梦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与眼前双眸灰败的男人重合上。

    她的师兄瞎了快两年,双腿俱废。

    沈醉不动,伏在明月臣膝头默然咽下酸涩,不让他发现她醒了。

    身后花与叶皆浓郁,其声簌簌。

    明月臣脚下草地葱郁,脚前是沈醉,软软向他依偎而来,另一边团着只麻灰狸花猫。

    猫年纪大了,睡得打鼾,鼾声悠长。

    他便以为,沈醉与猫都仍在安睡。

    他摸索着抚上沈醉的面颊,指修若梅骨,轻柔描绘着她的眉目,随他动作间,漾起药的苦香。

    他瞎的时候,沈醉十六岁,今年十八,应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儿家。明月臣眼下唯一的憾事,怕忘了她的样貌。

    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沈醉不想让明月臣知道自己醒了,看着指尖抚来,轻轻闭上眼。

    男人带薄茧的指腹却顿住,他触到她睫上的泪,湿漉漉地堵到他心里。

    明月臣只以为,沈醉梦中都在为他垂泪。

    “小醺…”

    他怅然叹息出声,声若珠落玉碎,“待我死了,你可如何是好?”

    “师兄。”

    沈醉到底没耐住,用力睁开眼,她喉头发哽,颤出哭腔,“你甘愿服下鬼医手的毒时,怎么没有想想我?”

    她没想到,自己的怨怼如此尖厉。

    “师兄,我……你不会死的。”

    话方一出口,沈醉悔地不行,她愧疚地不愿再看他,垂眸咬得下唇发白。

    明月臣温声道:“小醺醒了?”

    沈醉哀他服毒自毁,忧思甚重,若他知道沈醉醒了,他绝不会叹出那一声。

    明月臣为她拂了拂额发,且自有一派淡然从容:“醒了便起来罢,桌上晾了茶。”

    花架旁摆着漆黑案几,上置白瓷茶盏与金镂香炉,浅粉石络缠了淡紫的牵牛探过来,迎风轻晃,一线清香幽散,岁月怡然。

    远方墨绿山岭延绵起伏,初夏艳阳晒化一树树浓绿,其间亭台阁楼,长檐飞宇,交错隐没山林之中。

    翠鸟清啼,万物生长,一派生机勃勃。

    除了她的师兄。

    沈醉拭去泪,也劝自己释怀。

    鬼医手的毒不要明月臣的命,他要折磨他一辈子。

    可只要人活着,沈醉不信这世上当真有无医可治的病、无药可解的毒。

    少女目光柔软,重新移向明月臣,她眼瞳在光下呈现朦胧的浅褐色,拢着团雾气般,痴痴望向他:“师兄。”

    沈醉直起身,贴上明月臣瘦削的侧脸,在他耳边唤:“师兄。”

    无论明月臣唤过她多少声小醺,她一声一声的,要全都还回去。

    明月臣手搭上沈醉肩头,暗叹少女身躯单薄,想要推开她,却未曾舍得,让她孩子气的做法弄得无可奈何:“怎么了?”

    “我看你何时会聋。”

    沈醉口吻认真,然少女声俏,婉转地像在捉弄人的气话。

    明月臣哑然失笑一阵。

    少许,他垂了眼,长睫掩眸,仿若荒草遮去枯井的光。

    明月臣同样认真地应她:“现在还没有。”

    “那你聋了,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别瞒着我。”

    “好,师兄不会瞒你。”

    两个人不知究竟谁哄着谁,得了明月臣保证,沈醉裙摆漾过他脚边的猫。

    她起身复弯腰,将猫抱起来,接着烦愁别的事情去了:“阿珠这些天没精打采的。”

    猫叫阿珠,为沈醉惊醒,它掀开一只眼睛看是她,竖瞳浑浑闭上,自巍然不动。

    明月臣从她手里接过猫,声音缓缓如常:“阿珠老了。”

    沈醉唤来仆从,嘱咐他们仔细照看师兄。

    随后她捆了袖摆,踏上抄手游廊,走出万剑山庄巍峨的山门。

    一路顺着碧竹遮荫的青石小道,沈醉朝山下行去。

    沙数山脚下流曲着一座深邃野湖,初夏碧荷翻粉蕊,她要去采新生的荷花蕊,来为明月臣入药。

    鬼医手不要明月臣的命,他的毒断人经脉,废人四肢。

    再让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鼻不能闻、耳不听声,舌不识味……

    此毒名为不欲求,它绝人五感六识,将人永困于黑暗中浑噩度日。

    鬼医手花了五年,专为明月臣所制的无解之毒。

    一年又七个月前,明月臣亲自从他手中接过,毫不犹豫服下。

    待他服下毒后,鬼医手仰天长笑三声,笑出血泪,一掌拍向自己面门,自毙而亡。

    后各路名医齐聚来万剑山庄,他们自愿穷尽毕生所学为明月臣解毒,可也仅仅压制住不欲求三四分毒性。

    也好,也好。

    总归有盼头的。

    沈醉没有问过明月臣值不值。

    毕竟,鬼医手用一城百姓、数十万条人命来跟他换。

    她的师兄,从不愧侠这一字。

    沈醉甩甩头,收敛心绪,她加快脚步,来到沙数山下。

    出了竹林,便见前方碧荷倾天,风过荷叶如碧浪翻滚,盛阳再无遮,闷晒出满山清香。

    沈醉从湖旁的柳树下牵出一方乌篷小船,挽发戴上竹笠,轻巧跃上船。

    小船破开碧荷的浪,幽幽向湖心驶去。

    荷叶青浓泛碧,生得足有人高,遮天蔽日。

    沈醉寻着荷花的粉,耳边水声潺潺,她呼吸沉闷,不一会儿头昏眼花,汗流浃背。

    待摘了许多嫩尖儿粉的荷花堆在一旁,她打算停下来歇歇,最后撑了一下船桨。

    未果。

    船桨似被何物绊住。

    沈醉递出去目光,荷叶生得盛而密,湖水泛光乘影,她瞧不清水下有什么,不想下水,只得咬着牙憋劲儿,双手硬往下使力。

    水声猛然哗啦作响。

    船桨让沈醉翘出水面,顶出一团黑影翻滚下去,仰浮在湖面。

    是位穿黑衣的少年。

    一块枯黑浮木漂远,水面荡开浑浊涟漪,隐隐掺着红色。

    上方忽地荡开一声鹰啸,沈醉抬头,望见不知何处来的一只苍鹰,展翅在她不远的顶空上徘徊不前。

    远在深山,一些野兽猛禽不算罕见。

    她狐疑地收回视线,紧蹙秀眉望向湖中少年,犹豫一瞬,终是举起船桨把他刨过来。

    方才一撇,沈醉看少年露出的皮肤光洁,脸上未见肿胀,想来不是浮尸,说不定还有气儿。

    少年飘过来,沈醉拽住他衣领,拖他上船。

    她力气在少年挂上船舷时一下子耗尽,双臂失力跌坐下去。

    少年摔在船头,船身直晃,水花四溅,他呛出来一串咳嗽。

    人果然还活着,咳嗽声平息,并未醒。

    沈醉站稳后看向少年。

    竹笠遮阴,她上半张脸横过灰霾,一双琉璃色浅瞳缀于其中,为阴影染得黑幽深邃。

    少女纤弱身形寥寥立在乌篷船上,见其面孔雪白,下巴小巧尖细,唇不点而朱,几欲抿成直线。

    下意识的心软后,沈醉后悔了。

    她不该把他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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