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一早沈君泽路过沈思思家门口的时候,就见她像个快被烤干的蚌,半个身子有气无力地架在二楼窗户上。沈思思也瞧见了沈君泽,立马伸出一只手指着她气若游丝地叫道:“我正等你呢,你过来。”

    沈君泽站定,仰头,没过去,也不说话,就用眼神示意沈思思有话快说,她昨天一晚上没睡,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她胡闹。日光下头沈君泽白皙脸颊上的擦伤一览无余,沈思思看见后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两只手指着她,“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下来。”没一会儿沈君泽就见沈思思像一阵龙卷风一样从大门里卷了出来,又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卷,“你怎么搞的啊,我给你贴个创可贴去……”

    沈君泽没有反对,就任由她牵着自己上楼去了她的房间,直到看见她拿出的创可贴上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她抬手制止道,“有没有正常一点的款式?”而且这东西只是做成了创可贴样子的贴纸吧,她很怀疑它的实际用处。

    看了一眼创可贴上可爱的熊,沈思思真气啊。

    “这可是我的宝贝,我的收藏,平时都不舍得用……”她顿住,看到沈君泽抬起的手指关节上有好几处伤口,还有手掌和胳膊也是,泛着一道一道的血丝。她的右手小臂内侧有一道旧疤,缝针像一条蜈蚣一样安静而丑陋地嵌在她的身体里。沈思思的神色暗了暗。

    “行吧行吧,就这个熊,你贴吧。”沈君泽看她的模样,无奈地把脸往前凑了凑,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事,就是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一跤,都是小伤口,过几天就好了……”

    “你昨天半夜干嘛去了?”沈思思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还是换了一张最平常的创可贴撕开,在她脸上比划了两下,然后轻轻按了上去,“那会儿十二点多,我都看见你骑车往北去了,你别把我当傻子。”

    你可不就是傻子嘛。沈君泽不禁腹诽,又暗暗咋舌:谁也没料到大半夜的都能给她撞见,真够邪门的。她的眼睛转啊转,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来骗沈思思,只好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不想说就算了。”沈思思又撕开了一张,贴在沈君泽的下巴上。她也没料到,但就是那么巧,白天西瓜和冰棍吃太多,泄得差点没把马桶给堵了。当时她扶着窗沿颤颤巍巍地从马桶上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往外瞟了一眼,这一眼就看见了沈君泽。刚想开口喊她,却又蓦地住了嘴,虽然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她的脸,但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她那时候很生气很伤心。

    “你以后小心点,骑个自行车都能摔成这样……”胳膊肘上最严重,蹭得皮肉都往外翻,沈思思皱着眉又多撕了两张。能贴的地方都贴满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吗?”

    其实还有膝盖。沈君泽沉默地看着自己两条胳膊,一是庆幸自己穿了长裤沈思思看不见,二是庆幸她手里拿的不是绷带,不然她还不得把她绑成木乃伊。

    “我这样,怎么出去见人?”说小伤而已吧,可创可贴糊满了两条胳膊;说身受重伤吧,可糊满的只是创可贴而已。

    “那你就好好在家里别乱跑啊。”沈思思白了她一眼,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哎,暑假作业借我抄,英语太难了。”

    “后天开学,你还没做完?”沈君泽无语,坐直了身体,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正儿八经道:“初三了啊,你再这样懈怠,还要不要考高中了?”

    “高中嘛,我肯定考得上,只是不能考最好的T高而已……还是小学好啊,只要学语文和数学就行了,说了六年的‘啊波呲嘚’,到了初中却变成了‘诶必西地’,谁整得明白啊……”沈思思笑嘻嘻道,“不过我爸说了,我开心最重要,他不想我吃苦,少考几分就少考几分吧,天又塌不下来,大不了以后一直养着我呗!”她的两只眼睛圆圆的,像小鹿的眼睛一样,闪着又纯粹又晶亮的光,可紧接着她又意识到什么突然尖叫一声:“啊,可是你要考T高啊,这样我们就得分开了!”

    从穿开裆裤起她俩就认识了,这么多年沈君泽早就习惯了沈思思的一惊一乍,开心和难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全世界的事情都不能跑到她心里变成她的心事。她叹了一声,倒在床上,懒洋洋地说:“周末回来就可以见面了嘛。”

    “我不要!”沈思思也无力地向后倒,躺在沈君泽身边,“我讨厌上高中,我讨厌长大……”

    沈君泽没说话,她出神地想:可是我好想长大啊,我好不容易才一点一点熬过来,一点一点长大,我只怪时间太漫长,恨不能一夜之间变成大人。

    “沈君泽,怎么办,要不……要不你故意考差一点?或者能不能让我爸花钱给我买点分数啊?”

    沈思思从这一刻开始,突然就有了心事。虽然每个人都说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货,但是拜托,她不说并不代表她没有世俗的烦恼好嘛。严格说来,沈思思这十六年人生的烦恼,几乎都跟沈君泽有关。以十三岁为分水岭,十三岁之前,沈思思的态度是“不是她沈君泽死就是我沈思思活”;十三岁之后,她是沈君泽的“脑残粉”,不过那时候是2002年,还没有这词来生动诠释她对沈君泽的感情,反正她就觉得沈君泽哪哪都好,哪哪都厉害,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沈君泽和沈思思这一代,用村里老人喜滋滋的说法来讲,就是女人们的屁股争气,肚子都跟开了光似的生的都是男孩,也就是说全村就她们俩个是赔钱的丫头片子。那时候老一辈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尤其是在农村,男丁兴旺,没有男丁哪里来的兴旺。按照那时的生育政策,头胎生的是女孩儿的话,交了钱还可以再生一个的。

    不过沈思思他们家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听说有一次妇女们聚在一起边割羊草边聊天,大家就劝沈思思她妈秦玉芝再生一个男孩,秦玉芝笑笑回答:“不生了,国家不是说了嘛,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我们家有思思一个就够了。” 一个女人话里话外就跟她炫耀自家宝贝儿子有多好,小丫头片子长大以后要嫁人,辛辛苦苦养到大结果都是白忙活,秦玉芝倒也不恼,仍旧笑笑:“老话不是说,生女儿吃苹果嘛,有苹果吃也挺好的。”这话可以说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秦玉芝看着性格温软,却也不是好欺负的,那女人登时就变了脸色,之后埋头生闷气没再吭声。不光那会儿没吭声,就这之后的十几年她都没有再和秦玉芝说过话。

    这个事情的关键不是有没有苹果吃,而是这句老话的前半句是“生儿子吃乐果”,乐果嘛,是一种常用农药,有毒,意思大概就是反对重男轻女思想,生了儿子要是个白眼狼那也白搭。其他人就安慰秦玉芝说:“一句老话嘛,都是玩笑,谁还能当真呢,也就是她鼻子小心眼子也小,生个儿子有啥用,她婆婆照样没少骂她一句,还是你命好啊,思思奶奶把你当做自己闺女。说到底,她呀就是嫉妒你家昌州有本事,香港都有亲戚,日子过得比她好。”

    是的,沈思思家是全村第一户盖起新楼房、坐上抽水马桶和开起小汽车的人家。

    沈思思的爸爸沈昌州脑子活、门路多、胆子大,九十年代就在自家后面造了个厂房,开了一家制罐厂。夫妇俩不图大富贵,但求小安康,勤勤恳恳十年下来,生活那是蒸蒸日上。家里唯一的女儿沈思思,就是夫妇俩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都没舍得让她吃一丁点苦,要什么给什么,每个年度时兴的玩意儿她一样都不会少:钓鱼玩具、背背佳、英语电子辞典、按错牙齿就会咬人的鲨鱼……哪一样收藏不遭同龄人羡慕嫉妒恨。

    当其他人家的孩子在帮着家里大人干农活做家务的时候,沈思思一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吃着零食看动画片。虽然大家都是一起玩泥巴钓龙虾过家家长大的,但是沈思思就是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她从小就听别人跟她家里人喊“你家千金”呢。

    “千金”,多么气派又尊贵的称呼啊。

    撇开这些肤浅的东西不说,沈思思也是有底气骄傲的。要评价一个小孩的资质,不就看两样东西嘛,一是外貌,二是成绩。沈思思这两样都属于拔尖儿,虽说读的只是乡村的学校,一个年级就一个班,能比的也就几十个人,那她也是乡村里的佼佼者、乡村里的夜明珠啊。其美名自小远扬,放在邻村都是倍儿有面子的,大家说起来就是沈昌州的女儿生得光鲜伶俐,家里头钞票又那么多,小姑娘以后一定不得了咧。

    可要命就要命在,世界上还有一种叫沈君泽的生物存在。从幼儿园沈君泽的名字和她的小红花被贴在墙上第一排的那一刻起,年幼又委屈的沈思思突然像开窍顿悟一般,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人,一定会成为她人生路上的障碍。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相当准确:只要有她沈君泽在,她沈思思就是万年老二。

    沈思思简直快要憋屈死了,她虽然漂亮,可沈君泽更漂亮;她语文数学几乎满分,可人家没有几乎,就是满分;她的班干部臂章上是两条红杠,她永远比她多一条。不光如此,礼拜一升国旗年年都是沈君泽,优秀少先队员是她,广播体操领操员是她,画报得奖是她,代表学校去镇里中心小学参加唱歌比赛也是她。学校里的同学和村里的人总喜欢拿她们俩个比,从幼儿园到小学,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劲,沈君泽还是样样都比她好,沈思思真是恨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村里就两个女娃,两人却若即若离,没有如胶似漆形成统一战线的原因。或者说,是沈思思单方面怀着“既生沈思思何生沈君泽”的愤懑,暗暗比较处处较劲。就这样,最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她把自己比不过沈君泽的原因归结到风水学上——沈君泽,这名字,听起来多么厉害、多么富有深意、多么碾压平凡众生啊。

    茅塞顿开的那一天,沈思思郑重其事地向秦玉芝提出了她的不满,大义就是因为名字取得不好,风水先坏了,导致她输在了起跑线上。秦玉芝听完捏了捏女儿的鼻子,宠溺地笑话她:“思思,思思,多好听呀,念着又顺口。”

    沈思思不干。

    她就奇怪了,沈君泽的爸妈啥好事也没干,取名字倒是走心。勉强吃饱没人管的孩子,究竟是怎么长得比谁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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