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忍暗潮

    “是么?”

    分明是短短两字平静的询问,却叫众人心生暗惧,觉出里头的淡讽微嘲。

    张凌收回落在林诗月身上的目光,侧首看向隐于众人中的好友,吩咐道:“告诉我实情。”

    李先笑了笑,顶着众人看叛徒的目光,耸了耸肩,开口道:“是我等追雀入藏书阁,撞见她。”

    “她原本就在那,太阳底下发呆。”

    张凌扫视众人,其余人纷纷低头。

    “开戒律堂。”他下了命令。

    戒律堂,是惩罚督教学宫有过之人的地方,由学宫监正掌管。

    张闫为众人求情:“法不责众,且事出有因,阿兄何必如此。”

    这便是张闫为何更得人心的原因了。相比起年少得圣宠,十六岁入顺天府和按察司,酷律严明的宣武候嫡子张凌,张闫为人谦逊,不失仁慈。

    若说张凌是那遥不可及高高在上不可直视的天上月,张闫就是那润泽万物的春风雨。

    “何必如此?”

    张凌一步步走近张闫,低头直视他双眼。

    “大周律,紫金藏书阁内设历朝重典案牍,非诏不得入内,尔等知法犯法,不思悔改,罪加一等。”

    “是要顺天府请你们去,还是你们自己去?”

    话音落,于门廊静候的顺天府执甲微微上前,腰间佩刀煌煌。

    皮肉之苦无法扭转,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学子们顿时面带土色,本是跟着林盛月捉雀立功,哪想最后还要若得挨罚。此刻看向林盛月的目光不禁带了怨怼。

    林盛月感受到众人埋怨指责的目光,又因为张凌要惩罚的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震惊难过,差点站不稳。

    明明前几日张凌注意到张闫对她的特殊,也分了几分目光给她,便是敷衍冷漠也好,她始终自信待时日长久,自己能够打动他,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张凌竟然自始自终对她无一丝真情实意,全然不在意她。

    林盛月愣愣看着张凌冷峻的侧脸,心中只剩茫然仓皇。无措间见到那趴在地上盯着荆棘丛的林诗月,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质问道:“那她呢?”

    她看向张凌冷漠清瘦却不失挺拔的背影,美丽的眼中满是不甘和委屈。

    “明明她也未经许可擅入藏书阁,凭什么她就没事?凭什么只罚我们?”

    张凌脚步微顿,恰好经过林诗月,此刻正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看脚边那缩成一团的人,却闻到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血腥。

    这血腥气如粘腻蛛网缠绕,沿着呼吸进入身体,沿着血脉,缓慢而存在感强烈地刺入浑身上下血管经脉,却又只是短暂地经过,在消失时迅速到难以捕捉,只剩大火燃尽满地焦土的旧疤。

    他盯着这道旧疤,疑惑而戒备这莫名出现的伤痕,脑海里却清晰地划过一个事实,她在流血。

    这个事实令他十分焦躁。

    可他分明不该注意,也不该在意。

    张凌目视前方,面若寒霜。自始自终没有再低头看林诗月一眼。

    “自然要罚。” 张凌听见自己说,语气平静淡漠。

    “将地上的人一同带走。”

    戒律堂位于学宫正司南门,习武马场的后方,离紫金藏书阁不远,正中神龛摆放大周历代帝王圣人像,黑檀木门上置公明廉威,律己臣工八字。

    堂上两侧数名律堂行罚弟子黑衣曳服静候。张凌负手而立立堂中,四品红袍官服勾勒凌厉气势,眼风扫过密密麻麻跪了满地面带恐惧和怨愤的众人,漠声下令:“敕令,学宫众人戒板五十下,即刻执行。附誊抄《学律》五百遍,明日交齐。”

    这是重罚,即使张凌往日执法风格雷厉风行,但这更多体现在处理问题塑正学风上的高效,律法上规定该怎么罚就这么罚,并不会加刑,即使他有这个权利。

    能在皇城学宫里习读的哪个不是世家官宦的子女,底下这些挨罚的正头嫡子嫡女随便拎出来哪个不是重臣肱骨的眼珠子,便是未来十几年后继承家族门阀或嫁入高门,留点薄面日后官场上不说多个助力,那至少也好相见。

    三寸厚的漆红木板,便是按原有规定的三十下下去,手都肿痛的不一定能拿起笔,何况五十下,惶论抄书,还要明早交齐。

    “张凌你疯了?”李先收起懒漫姿态,眉眼微蹙,难以置信看着好友。

    张凌面色冷凝,任身后众人哭泣哀嚎,毫不动摇。

    林盛月从被压到堂上跪下起,脑海里便被恐惧和不甘占据,眼看那戒板高高举起要落下,千钧一发间,脑中划过一个主意,急促大声道:“我家庶人可替我受罪!”

    大周律明定,嫡子有罪,庶子可替嫡子戴过。

    原本被打这一通变故打得措手不及的臣家贵子们经这提醒,也想起来了这在大周延续七百年的铁律,眼神一亮。

    七百年前周武宗还是太子时与吴王世子奕棋,世子对太子态度不敬,太子怒而用棋盘砸死了吴王世子。吴王大怒,要求周太祖治罪太子,否则便不事大周。太祖自然不可能交出太子,为安抚吴王,用生母为媵妾,出身低贱的七皇子替罪,七皇子于吴王宫饮鸩自尽。

    此后,自天家贵胄到官宦世家,嫡子嫡女有罪,庶子庶女替嫡子嫡女受罚便成了惯例。

    庶子庶女生来卑贱如泥,与嫡子嫡女生来尊贵的身份是天壤之隔。

    林诗月一动不动跪于角落,像被淹没的尘埃。

    林盛月期待地看着张凌,她看到他动了,他缓缓地转头,那双冷漠幽黑的眼今日第一次落在自己身上,却如同看着一堆烂泥。

    她被那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本官不允。”

    “为何?”林盛月轻声发问。

    “嫡子之罪,嫡子受罚。以庶代嫡,有悖伦理。”张凌声音愈冷,隐约不耐烦。

    林盛月突然笑了,笑声自嘲凄厉,“监正大人说的是,一人之罪一人当,可若是她自愿替我受罚呢?”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林诗月,温柔美丽的眼睛水润如潮雨,回头时泪水如珠划过白瓷一样的脸颊,令人望之心碎。

    “阿妹,你愿替我受罚的,对吧。”

    林诗月看着她明亮美丽的眼睛,静默许久。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于是沉默地举起了双手,上面是干涸淋漓的血迹,右手背上被荆棘丛划破皮肉微微绽放,血肉模糊。

    张凌看着那双手,面无表情的脸抽动了一下。

    他走得有些慢,似乎在犹豫什么,却还是上前几步。

    “是自愿的么?”他在距林诗月五尺前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让他失控,他按下心中复杂黏腻的情绪,声音却仍有些紧绷。

    林诗月低着头,眼底映入华丽官靴,红底鎏金纹禽袍角,她闭了下眼,点头。

    却听那声音突然大了,阴冷而压抑:“回话!”

    “嗯。”她还是低着头。

    “......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自然没有,林诗月的脸上划过茫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也没有回应,脸上只有恐惧和惶恐。

    “好,好......”张凌盯着她,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从心底莫名弥漫翻涌地暴虐不甘终于难以掩盖地从他的脸上浮起。

    他几乎是嘲讥地看着她,眼底阴冷晦暗。

    “那就罚吧”

    张闫始终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张凌的脸色,他看着张凌看似平静却隐带疯狂阴鸷的面容,眉头微蹙。

    戒板落下。

    众人哀嚎连连,除了林诗月。

    可明明她最痛。

    十下,她始终沉默。

    二十下,张凌注意到她难以抑制颤抖的肩膀。

    张凌背立在身后的双拳不自觉紧握,唇角紧绷。

    三十下,有血沫从那双肿烂的双手间溅入张凌的眼底。

    她总会求饶的,她受不住的。

    四十下,张凌听到溢出的破碎呼吸,她蜷缩腰背,终于忍不住痛声。

    只要她抬头看他一眼,只要她看他一眼。

    可她从来没有。

    张凌眼底微红,冷笑一声,不再看她。

    直到受罚众人被仆人或背或扶离去,堂上只剩下张凌和无人在意的林诗月。

    双手几乎失去知觉,林诗月缓了许久才从地上慢慢爬起,痛到模糊的视野过了许久才看清前方站着人。

    怎么还没走。

    林诗月面色苍白,碎发凌乱被冷汗打湿,混着泥土和鲜血粘在脸上,十分狼狈。

    虚弱和疼痛,让她失去了往日对周围环境的敏锐,那一刻她眼中没有往日的怯懦,只剩无边的麻木阴冷,混着眼下青黑和微微下垂的眼皮,显得有些无情。

    好在没有直视那人的双眼。

    她惶恐而虚弱地躬着身子,踉跄着脚步离开。

    张凌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沉默无息地跟上。

    戊时天已黑的彻底,方才一场热闹散去,学宫里只剩林间虫鸣和夜晚风声,张凌远远跟着那个瘦弱的背影,走了几分钟,惊觉她竟往紫金藏书阁的方向去。

    在正门西侧围墙往绿植处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林诗月蹲下身,搬开了挡在墙角的石墩,那一处竟然是空的。

    张凌算是知道她怎么进的藏书阁了,原来是钻狗洞。

    看她这熟门熟路的样子,怕是早就当书虫偷溜进来读过不知多少书了。

    张凌看她弯腰像只灵活的猫,一眨眼就钻了进去。

    他站在洞前,盯着那洞半天,面色纠结,隐带郁闷,最后一拂袖,直挺挺站在洞前,守株待兔。

    她迟早得出来。

    林诗月爬了进去,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地不忍直视。她绕过几座闫楼,终于来到荆棘丛前,按照记忆拨开那一片藏放雀鸟的位置。

    它还活着。

    林诗月松了一口气。

    白雀躺进她受伤的手里,安顺不挣扎,就连翅膀的震动都十分轻柔,似乎是怕触疼她的伤口。

    夜色下,一人一雀,互相用血肉温暖,沉默而安静的逃离。

    洞口窄小,林诗月这次真的将白雀放入了嘴里,向外爬去。

    “是方才的罚不够长记性么?”

    唇舌被咬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可口腔里依然弥漫着血腥,当化身白雀,带着上一世记忆的张凌,听到上方传来的那道熟悉冷漠,属于十八岁的自己的声音时。

    那血腥温热的口腔收紧,窒息感传来。

    他想,也许下一刻,她要把他嚼碎了,吞入腹。

    但只要能不拖累她。

    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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