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乍响，大雨如盆覆。
松间翠叶折了腰低眉诉，踏间青石尘苔怒放花雨，一辆朱红雕刻芍药花纹样的马车急急奔驰。
算命的相士说：“命由天定，运由相来，洗三不净乃大凶之兆，是不祥之人。老夫从卦象未见其有□□重生之能，只见一世空无不得人间清欢，与她相近成灾，相爱成痛，相倚成悲。此卦无解。”
马车上有一婴童出生半月，在锦绷绣褓中香香地睡着，圆圆如玉石清润的小嘴嘟嘟着一允一吸，可爱得万物不及。
马车后跟着十余骑从，策鞭扬马，一路山径疏影，辚辚疾行，惊起芒狸遁地无形，玄凤离巢向天际。
掠过长空，雨下云雾缭绕处有人家，相倚河畔上，空心石柱拱桥连映着两岸碧天。
雨打芭蕉，锦鞋落步。
穿过拱桥，岸上农舍门前，芭蕉掩雨中传出嘤嘤啼哭声，伴着惊雷，异常豁人耳目。
屋内的年轻夫妇闻见声音着了青箬笠出来。
少妇青衣纻裙尾曳浅水，弯腰抱起婴童，婴童被托在手里，哭声瞬间止停，夫妇二人不由四目相看，乐得笑起来。
轻轻打开芭蕉叶角，看着锦绷中似面团白净玉柔的脸，肉乎乎的，很惹人喜爱，少妇邓霞寻着雨中问：“谁家孩子？”
丈夫方同也紧着寻问：“是谁家孩子？”
相士假以途径避雨，掐指细算，善言道：“襁褓之童雨中来，老夫卜她为婴童，日后必定风声水起，是二人之福音。二人只需将她抱回屋好好抚养，他日膝下自会有子来，续以香火不断。”
方同夫妇二人婚后多年无子，闻言很激动，连请相士进屋避雨。
白屋寒门偏逢雨，相士未多坐休息，求了身蓑衣，在半摞土碗下悄悄留了绽银子，抚须离去。
门外流水淹青石过，门前长春花芬芳绽妍，一朵朵一簇簇，雨雾氤氲着不是人间仙境胜似仙山藏春。
“只道花无百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三十六旬开不厌，一生享用四时春。”相士捻须吟哦，“愿年年常恁，颜红鬓绿，单名就叫她一个‘颜’字。”
邓霞闻声大喜，推门出来被门外斜雨堵在屋檐前，向院中相士施礼道：“多谢先生赐名，以后她就叫方颜。”
风来瘦枝摇曳，长春花娇娇欲滴。
一息间，天阴得黑压压的。
马车辘辘轮蹄，驭马的缰绳骤然勒停，相士一身蓑衣素简，立在马车前拱手揖礼辞行。
御者接过车帘里递出的钱褡，是答谢相士的酬金，御者下马车来交与相士，“我家夫人说，这趟有劳鬼修先生。”
鬼修透过斗笠沿角，看了看紧掩的车帘，风雨不闻，鼻息中带过微微叹息，垂下眼眸，抬起双手来接。
初刹那识，马车里飞出一枚铁梭，穿过密密雨隙，带了滴滚银圆珠，滑入铁梭刃末，如笔落纸划过面门，只听得鬼修闷哼一声，刀不见血，睁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栽地倒进松间尘苔里。
马车策鞭离去。
一年后，方家果真有了自己的孩子，隔年又生下大胖儿子。
属实应了香火不断的说法。
但小儿不满三岁，时时染病，几次险些夭折。
门外有道士经过来卜卦，“家中有女自出生带血煞。”
方颜脚底带血痣，出生连洗三日不净。
“她命犯孤星，注定一世空无，相亲成灾，相爱成痛，相倚成悲，不宜宜家、宜室、宜……人。”
正是梅雨漉漉，风声漫耳。
她光脚着草鞋被赶出家，一身蓑衣屏着天雨，站在门外青石苔上，两眼汪汪，无辜、无助，带着哀求看着邓霞。
“去好好活着。”
邓霞眼一闭，心一横，重重关上大门。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长春花常在。
她学会了同叫花子一样乞食为生，在田间、地里、林中搜寻野食果腹。
物换星移，长春花缀满枝头，傲于雪霜倚娇承舞。
天下大乱，北起战事南染瘟疫，她被一封密函送向军营。
“他会来接我吗？”
“公子会依言而行！”
少女蓬头垢面，战战兢兢从侍卫手中接过密函，入车帘换好戎衣，忧忧怯怯攥着衣角出来。
虽是一脸尘垢，但一双眼睛视如明珠，抬头看向侍卫。
盔甲下一副小身板正称得起一身窄袖袍服，不长不短，大小合体，像是量身裁定，看着倒是一名士兵不假，只是有几分纤弱，不同男子粗壮。
她毕竟女儿身，比不得男子。
侍卫玄甲铁骑，看了看，还算是满意，双手抱拳揖礼：“姑娘珍重。”
说完便遁入了雨夜。
仲冬暮晚，阴云如墨风雨交晦。
只见街头巷尾，市贾农夫关门闭户，极少有人行动，唯有三五个与少女先前一样衣着褴褛的叫花子，躲在巷尾的狗窝前悄然地目语送别。
“你们要好好活着，记得要找些生姜水喝，这是元郎中的话，如果你们找到了元郎中，找到了老叫花子，告诉他们，我会回来！”
驾！
鞭声凌空响起，马车腾地离去。
那纸密函被颠落离手，“我的信笺，我的信笺！”
少女不顾其他跳下马车。
地上信笺被大雨打落丹墨晕染，车轱辘碾过印泥泞，少女细细捧起，一张泥泞上依稀是见得一个“颜”字。
“这是你的名字，棠溪颜。”
少年一身月白锦衣，湿了水，已经烘干七八层，孱弱柳扶风，拿着石子，微微从侧俯身，在河岸青石板上教她识自己的名字。
“你因故去了我的姓？你叫什么名字？”
“君同，我叫君同。”
士兵脚踏战靴鱼贯而来，手里的信笺被摇摇撞落，千足踏措，终成泥泞。
棠溪颜仰面望去，眼前三丈城门望穿眼底，潇潇风雨盖天地，只听得身后行军声。
棠溪颜戴好盔头，转身涌入军队。
八千士卒，解送千余灾民，连夜出城，赴洛水阴山。
所谓阴山，至洛水下游，瘴气遍布，靠向沼泽边缘，一处可守可攻的平谷，从全城瘟疫爆发来，灾民和士卒屯歇的地方。
有去难复还，死者尸骨无骸，方圆八百里，无一兵一卒敢来进犯。
传闻，此温病染之毙命，因喘息难度，食不下咽，慢则三五日痨嗽咳血死，快则一日燥症不下而亡。
无药可医。
两年来，阴山反倒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是兵家皆不可来试探的死穴。
名为阴山，一步在阳间，一步已入地府。
有来无回。
“救我，我要见军医。我是城主派来施粥的，今日不小心染了温病……”
营账外的人气息惙然，跪地央求。
只见身着赤色戎装的中士拿着长枪，不耐烦地驱赶：“走开，整个邑安城顽疾痼瘴，城主能救的自然是救了，救不了的，自有老天爷救。”
“我是城主夫人……”
“你是城主夫人？何等笑话！且不论你是男是女，军中不得女子进入，而城主大人尚未婚配，何来夫人？倘若你真是那冒名来的夫人，城主大人早有言明军律，又怎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你送进军中，莫要在这里妄言妄语，乱我军心！”
“我……”
棠溪颜盔甲戎衣，从白雪皑皑中爬起，身后长枪一推，身子又软软地跌落下去，小脸埋进冰雪里，冷得是刺骨。
中士朝她身上嫌恶地啐了口沫，满嘴揶揄，“你是城主夫人，我岂不是军中主帅！”
“算了，快要死的人，也是可怜人。”身装青灰色戎装下士朝远处的营帐招手，叫收尸队的人过来。
棠溪颜紧紧抓住地里的雪，想爬起来，身子冷得发僵，动不了。
冷！
最后一缕意识如流光曳影飘浮。
有阳光照进，洒落在甘棠树下，花雨纷纷，似漫天琳琅旖旎，回眸深处在水中央，少年垂命挣扎：“救我，我不会水，救我……”
身着赤黄色戎装的士兵过来，将人抬去扔在死人堆里。
“身子还热乎。”
“是救不活，再这样死下去，邑安不用打仗也完……”
士兵话不及说完，劲风骤起，士兵盔头受重重一击，震得耳目眩晕，随着还心中作呕。
时不容瞬，天地转眼如闭月遮星，疾风呼呼过眸前。
地面的积雪一层一层被揭起，轻如云烟袅袅，却锋利如冰锥飞卷，没个方向地朝四处散乱飞扑，刺得人不敢睁眼。
死人堆里少具尸体，此刻没有人能注意到，众人乱作一团。
士兵自顾不暇，逃命似的往垣墙内的营帐内躲，被管制在营帐外感染了瘟疫的百姓，捧头鼠窜往垣墙外的草堆子下躲。
这场瘟疫至两年前一夜间爆发便扼制不竭，尤其春醒、秋枯、冬寒三时节，因瘟疫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三日不焚尸体成山，雪落成冢，硬邦邦的，要到夜黑时分，收尸队的人统一运到山外集体焚烧坑埋，烧不尽的即便埋进黄土，财狼野豹也会刨地饕餮。
幸而，她的身体尚存有一丝余温。
男子一袭锦衣白袍来，狂风暴雪中飞纵掠过，从尸堆中抱走那具刚刚扔下的尸体，踏过巍巍雪颠，纵身上跃。
来无声，去无痕。
长身玉立，落在望山下，只见身上的雪狐裘仍是完好地护着怀中人儿，不惊风雪。
一副脸瘦小如二指掌，纯洁无暇，落目一望犹如白色之岭倨傲风霜盛开的雪莲，芬芳沁人，亦如男子玉质金相，却是苍白如土，面无人色。
这样交措。
男子敛过眼底一抹温眸柔光，瞬间散出阴鸷，似苍苔白露泠泠，冷得可怖。
他伸手探向棠溪颜鼻息，没有呼吸，又探向她颈脉，还是没有气息。
他盘膝坐下，提掌时掌中自是内力行云流转推出，输进棠溪颜体内。
风雪不扰，天地静穆。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只见棠溪颜仍没有醒来的迹象，落在她眉毛上的雪，眼见凝成霜。
男子强行运力将真气注入她的体内，要护住她将硬之躯一丝热温，闷哼一声，男子猝然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另一道身影从玉树末梢踏雪而来，蓝色云缎锦衣着身，落地行跪在男子面前，“公子，棠溪姑娘她、死了。”
傅九方紧紧抱拳，不想说出眼前事实，但也不想这样由着自家公子枉顾性命。
只见男子重重一声郁气出，紧着又一口鲜血喷吐出来，捂住心口的手拳拳下压，好似捂不出心脉律动。
心如死水，没了涟漪。
傅方九伸手去扶，被男子推开，然后攥指成了拳，悲怆失笑，片刻后，重重抹去嘴角上的血，手上带出一片血红，眼中也染起一片血红。
“方九，谁让她死的？谁允许她死的？我日日夜夜看护，离开一日，她便要这样离去？”
双掌推出，身外雪暴譬如破竹，排山倒海，阵阵爆裂。
“公子！”傅方九惊恸失声，重重跪下地央求，“怪不得公子，圣人授道时有言∶‘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公子何苦自责，天下大事，公子观其执辔，当珍重身体！”
男子仰笑起身，身子痴癫魔怔般不受脑子控制，摇摇晃晃，欲飘欲坠，“譬如为山，未成一篑……”
抱起棠溪颜，跃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