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香晴没有想到,在她的信件寄出后的第二周,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蓝女士您好,我是中央扫/黑除恶第六督导组的组员江锁,根据您信件中提到的失踪案以及实名举报的内容,我们需要进一步核实,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香晴双手紧紧抓着围裙,额头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锅里沸腾的油水不停飞溅,落在香晴的手背上,灼烧感使她昏胀的脑袋瞬时清醒过来,她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一点声音。
最后,她只问了一句话: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2018年11月10日下午五点半,江县汽车站附近的一家茶社。
日头渐沉,屋内暖气十足。江锁坐在洪炳庄右边,望着窗外提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眼皮欲掩,被洪炳庄轻轻推了推。
“工作时间,精神点。”
江锁甩甩头,直起身整理歪斜的党徽和衣领,问道:
“洪老师,您说蓝香晴不会不来了吧?真是的,打电话也不接,我们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
“不来也得等着,等到打烊。”
洪炳庄向来惜字如金,不容反驳。江锁早就习惯了自己老师的脾性,也不再抱怨,咕咚咕咚喝着茶杯里的铁观音。
榕城的冬天是干燥的冷,让人脸也干、手也干、嗓子也干。就在江锁让服务员第三次续热水的时候,蓝香晴来了。
她披散着头发,身着灰色大衣。一张脸小而尖细,皮肤状态算不上好,有明显的因常年长痘而留下的痘坑,眼下的黑眼圈十足引人注目,嘴唇也没甚血色,看起来有种精力憔悴的疲惫感。
她身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姑娘,娃娃脸,单眼皮,见了江锁和洪炳庄便埋着头一声不吭。
“不好意思啊,江小姐,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蓝香晴紧紧牵着女孩,扫了一眼一旁的洪炳庄,弱声道:
“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老师洪炳庄,扫/黑/办第十六督导组组长,往后几个月凡是江县群众向督导组举报的案子,都会由洪老师负责侦办。”
两人起身向香晴出示相关证件。
“蓝女士,你好。”洪炳庄笑着朝蓝香晴伸出手。
蓝香晴怔怔盯了他一会,只浅浅同他交握,便牵着女孩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洪炳庄倒也不尴尬,自然地坐下。
督导组刚来榕城半个月,虽说也收到了不少群众大大小小的举报信,但稍一调查询问就会发现,大部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案子、小纠纷,转到各地派出所就能解决。
直到上周,群众来信中开始频繁地出现“邓小川”、“李筱华”、“华中地产”几个词,署名“蓝香晴”的这封直接指出这些年榕城发生的好几桩失踪案、命案都与这两人有关,而当地警方要么根本不予立案,要么就以意外、纠纷、误伤结案,不然就遣报案群众回去等消息,一年又一年,一眼望不到头的等待。
综合几封群众信件来看,“邓”“李”二人涉及案件的情况之复杂、涉案人员之多、情节之恶劣,前所未有。
所以这次约见其中一封信件的撰写者蓝香晴,一是要核实内容的真实性;二是希望能从蓝香晴口中摸清各样的细节和脉络,希望她能成为督导组侦办这桩案子协助者。
若信中内容皆属实,那么这将是督导组来到榕城所侦办的第一起大案。
落座后,蓝香晴并没有先开口,依旧牢牢握着女孩的手,神色诡异。
洪炳庄为她们的杯里倒上热水,开始尝试与面前这两位“神情紧绷”的女士沟通:
“来的路上挺冷吧?这榕城的冬天真够凉的,我一个北方人都受不住。来,多喝点热茶暖一暖。”洪炳庄温和地笑道,“蓝女士,旁边这位是您的女儿吗?”
女孩抬起头,紧张地望了一眼蓝香晴,又看看洪炳庄,犹豫一番,摇了摇头。
“她是我的老师。”女孩说道。
“洪老师,这位应该就是举报信里提到的魏西小姐,是被害人之一魏征的女儿,魏先生离开后便一直跟着蓝女士生活。”
来前江锁做足了功课,早就将蓝香晴提供的信件、资料等背得滚瓜烂熟了。
“看我这眼力!”洪炳庄假意拍拍额头,嘿嘿自嘲道:
“我就说这榕城太冷了,把脑细胞都给冻住了,人家明明在信里提到过,我还没看出来!”
其实自打两人进门起,洪炳庄一眼便看出这两人谁是写信者蓝香晴,谁是信里的魏西,只是她们二人都太过防备,洪炳庄不得不闹点“笑话”出来缓缓场子,好能增进增进与这两位女士的亲近感。
“对,这是西西,我是她一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后来成了她的班主任。十二年前她父亲去世后就一直跟着我。”蓝香晴坦言道。
“明白。”洪炳庄了然地点点头,俯首翻看手里的资料。
“蓝女士,我们小组的成员都仔细阅读了您寄来的书信和各种资料,很抱歉,让您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所在,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向您询问更多的细节和情况,在确保举报真实性的前提下尽早着手侦办“邓”“李”一案。”
蓝香晴凝着洪炳庄手里那叠资料出了神,对于洪炳庄的一番话语没甚反应,江锁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洪老师的话,瞅了瞅洪炳庄,正要开口,便被蓝香晴打断了。
“洪组长,您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还是电话里那句话。
洪炳庄微微拧了拧眉,注视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仿佛无法对外界抱有绝对的信任。
空气仿佛凝结住一般,压得江锁有些喘不过气,她微微侧目看向洪炳庄,只见他点了点头,声音坚定有力:
“可以。”
蓝香晴微微笑了一下:
“好。洪组长,冒昧问一句,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请说。”
“让顾少钧提前出狱。”蓝香晴说,“很多情况,我相信他比我更清楚。”
“顾少钧,1981年生人,22岁从榕城警官学院毕业,在市局刑侦支队干刑警,没干多久就被调离岗位,去了江县赵巷村派出所做一名民警。2008年12月因强/奸罪名入狱,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还有一个月就刑满释放了。”江锁畅言道,“不过,按照蓝女士信中的说辞,她认为顾少钧无罪,是被人陷害的。”
洪炳庄摸着鼻头沉思着。
窗外飘起了雪花,这是榕城难得一见的景观。魏西将脑袋从蓝香晴的肩头抬起,眨眼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为不知何时被路灯笼罩的夜色披上了纯白的纱帐。
魏西记得很清楚,上一次看见榕城的雪景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记忆中的许多人都还在她身边。爸爸背着她在中心广场买年货,他不算高,但坐在他的肩膀上却能看得格外遥远。魏西看见在不远处的小摊上挑春联的蓝老师和天放哥哥,天放哥哥双手插兜一脸不情愿地站在一旁,忍受蓝老师不断戴在他头上的各类动物发箍。
魏西突然高声呼喊蓝老师,吓得正在给爸爸剪窗花的大娘手一抖,窗花上那只小福娃一瞬时变成了独眼龙。
关于那之后的事情,魏西只记得,最后她困得在爸爸肩上直打瞌睡,蓝老师便让天放哥哥先把她送回家睡觉。这个大哥哥一路上背着自己,嘴里咕咕哝哝没个完,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趴在天放哥哥的背上昏昏欲睡,忽然看见路灯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吵着闹着要下来玩雪。
“这雪这么小,还没落地就化了,你玩个什么劲。”天放哥哥不满地抱怨着,却还是放她下来了。
魏西在雪里奔跑、跳舞,想象自己是雪中的仙子,天放哥哥插着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玩了一会,天放哥哥突然问她:
“小屁孩,你还会想你的妈妈吗?”
“想呀。”魏西回头笑道,“但爸爸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我马上就能见到她。”
这位平日里向来吊儿郎当、人人都说他是个流氓混子的大哥哥,在雪中朝自己一步步走近,最后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摸着自己的头,第一次那样轻柔地说:
“西西,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听到没?”
十二年过去,魏西已经长到18岁,一米六八的个子,身心健康,不知算不算那个哥哥口中的“好好长大”。
魏西的思绪被洪炳庄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明天我和小江去市监看看,看能不能为顾先生申请到假释。”洪炳庄说道,“在此之前,蓝女士,您能不能将您所知道的情况先详细地告知我们?”
“比如,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洪炳庄看向江锁,江锁立即从一叠照片中抽出一张,指着照片中年轻男人的脸:
“比如,这个人。”
“您信中所提到的失踪了八年的张天放,他是个怎样的人?”
魏西转头望着蓝香晴。
“他是个......”
蓝香晴看见,窗外的雪又下得大了些。
她转头,勾了勾嘴角。
“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