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蜷镇新开张了家奇奇怪怪的铺子。
挂着按摩馆的匾,立着医馆的牌。往里一看,陈设颇旧,根本还是之前按摩馆的设施,只是稍稍改动了布局。
哪里是医馆该有的样子。
但最奇怪的,还得是医馆的老板。
见过那位老板的人,一开口,最先提起的,必然是随意披散的乌黑长发,隐没在发缎与阴影中的惨白,然后是呆板冷硬眼白中死寂的浓墨般的重瞳。
都说是像空洞无机质注视着人类的虫蝇的眼。
如此鬼气森森一双眼瞳,立刻将之同白雪公主区分开。
人们印照着白雪公主给她取了个别号——
冰原冻鬼。
冰原冻鬼其鬼,啊不,师植弱本人知不知道镇上的人背地里叫她冰原冻鬼呢。她是知道的。
但仅有的困扰,是关于她整日里无人问津的医馆。
“没病人来看诊,”师植弱疑惑道,“是因为都还在门外就被我的外形吓跑了吗。”
搬了小板凳坐在对面酒店门口的涂挽白捧着脸,笑道:“哪有那么夸张。我看多半是觉得你不专业。”
师植弱转头,确认了一下她放进透明立板的污染清除师资格证书,以及行医资格许可,“难道要把它们放大影印了挂出来吗?”
涂挽白忍俊不禁,“你真幽默。”
“不幽默,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师植弱望着涂挽白,“这样下去,到底要什么时候我才能赚到五十亿。”
她深叹,而后重又振奋地直起背,对涂挽白恳切道:“这事你得负责。快想办法帮我赚钱!”
“我负什么责?”涂挽白存心逗她。
师植弱:“是你说最赚钱就是污染清除师,我才去考的。要我帮你回忆下吗,你原话怎么说的,‘污染清除师可太赚钱了。这年头最赚钱的就是污染清除师,其次才是边境兵。因为边境兵赚的钱大部分都会进污染清除师的口袋。’你别想抵赖。”
涂挽白目移,“注册污染清除师人均月收入一亿。你明明是看到这个才心动又行动,哪归我全责。”
话虽如此,她其实颇为心虚。
当时她拉着师植弱破门,租到铺面,满心都是对面的空铺子终于能租出去了,她家酒店对面终于不再是空门。却根本没想过:污染师的确很赚钱,但蜗居在小镇里的污染师大概率赚不到钱。
后来想到了这回事,出于心虚,几经犹豫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过,“我才知道你想一口气买十个灵梯。为什么?”
前天初见,师植弱开口就是问她锁骨间的吊坠,问关于镂空银球里的灵梯。在她申明她持有的这个自用不卖,市价大概五亿信用点后,师植弱便问她做什么最赚钱。
她知道师植弱是想买灵梯,也做好了为之搜集灵梯购买渠道的准备,却直到此刻才知师植弱是想买十个她这种品质的灵梯。
于是涂挽白难免忧虑:恐怕可遇不可求。
为什么要买灵梯呢。
师植弱支吾道:“为了再次见到一个很想见的人。”
一个由她亲手了结的人。
一个已经不再是人的人。
神巢已经收回,只需要再集齐被人类称为灵梯的有序异神神力聚合,她就有把握完成神蜕,褪去既是保护她又是限制她的胞衣,从幼生期迈入成熟。
成熟后,她才算完整的神,才能打破保护罩溯游时空。
才能重又真正地见到那个人。
而不只是幻影。
涂挽白有一个原则:不提不问伤心事。
所以她转移话题,“等你把医馆收拾出个医馆该有的样子,我帮你搞个盛大隆重的开业典礼,一定能吸引患者上门。”
“那还是做梦来得快点。”
随着开门声,懒散的声音加入对话。
师植弱循声看去,看到跟昨天见到的没什么区别的房东。还是乱糟糟但看着很软的卷发,还是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还是灰扑扑的纯色宽松睡衣睡裤。
“薄弋寒你开口就泼冷水不如继续当你的哑巴!”涂挽白骂道。
师植弱则是很有眼力见地从背后的医馆里拿出同款小凳,递给想坐下的薄弋寒。谁让他是她房东,还兼任股东。
接过凳子,却只是放在身前,薄弋寒坐下在门槛上,右手肘抵在凳子上,撑着下巴看向左边的师植弱,“谢了。”然后转向涂挽白,“一大早就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师植弱问薄弋寒:“为什么你说想吸引患者上门不如做梦?”
“我是真希望你能赚五十亿。”薄弋寒没有正面回答,“这样我就能得到五十亿分红。但,你不可能在这个镇上凭你身后那家医馆赚到五十亿信用点。说现实点,你或许连五百万人民币都赚不到。”
师植弱其实也有这样的顾虑。
原本,当她在考场里认出所谓污染根本是神战余秽,是失序异神神力混杂物,她瞬间信心爆棚,认定清除污染堪称专业对口。
这么简单又赚钱的事,一定能令她很快就赚到五十亿。
但当她回到镇上,回到她的医馆,面对一群看到她不笑时逃得很快,看到她笑时跑得更快的潜在客户,信心转眼间崩塌。
“我觉得问题在于她们怕我。”师植弱说。
薄弋寒嗤道:“天真。”
涂挽白很是不满,“那你说说问题在哪儿?”
“最根本的矛盾,”薄弋寒说,“在于这个小镇在你之前已经有了家医馆,开了不知道多少年总之已经稳固客源,就在隔壁那条街上,叫蜷龙山医馆。看看你这旧匾未摘,还跟家按摩馆似的医馆吧,你是病人的话你会怎么选。”
师植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拉着涂挽白,开导航去找薄弋寒口中的已经稳固了客源的蜷龙山医馆。
找来找去,绕了许久,才在往住宅区进的小巷尽头找到。
也不是跟着导航的指引找到的,而是被病人上门问诊排的长队吸引。
师植弱跟涂挽白对视了眼。
几乎是瞬间,涂挽白就会意了师植弱想传达的信息,朝她一颔首,转头往病人队伍里去。
随机挑选了位注意力没在光脑上的病人,涂挽白问:“我记得新开了家医馆,就在隔壁那条街。怎么你宁愿在这里排队,也不去那家医馆?”
那病人毫不犹豫道:“都习惯了。”
前面的病人听见她们对话,回过身,“主要是那家医馆是巫师开的,不治我这种身体病。”
“巫师?”涂挽白捕捉到这个令她不解的词。
病人:“就是污染清除师。早前都是管她们叫巫师。”
师植弱通过敏锐的感知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等涂挽白回到身前,她说:“所以我还需要准备治疗仓。”
虽然她不会医身体病,就算学了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到行医资格,但治疗仓足以应对万种基础身体病,下到头疼脑热,上到癌症肿瘤,都能治。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老巫师’。”
涂挽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听见师植弱说话,但在回神后从记忆里提取出了师植弱刚才说的话,“可你不是没钱吗。”
“前期投资是必要的。你的原话。”师植弱说,“‘老巫师’,不会是说开那家医馆的也是污染清除师吧。”说着,她朝长队源头扬了扬下巴。
涂挽白也是想到了这点。
两人密谋后,决定由涂挽白向镇上居民探听虚实。
比对多个信息来源后,她们能够确定:所谓“老巫师”,说的就是蜷龙医馆还在职的馆主,也是蜷龙医馆主治最多病人的医师,吃睡都在医馆里,几乎从来不外出。
同样是污染清除师,深受病人信赖的“老巫师”一定拥有秘诀。师植弱想:要是我能得到她的秘诀,说不定就能开张大吉。
稍作商议,师植弱和涂挽白一致决定趁这家医馆打烊后夜探,将“老巫师”绑走,“逼问”出获得病人信任的诀窍所在。
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摸清楚周围布防,”师植弱说,“这个我来。等我把人带出来,你负责在这个出口接应。”点着地图上方便绕路回医馆的隐蔽角落,她对涂挽白说。
“明白!”涂挽白应道。很快她想到个操作上的问题,“但我们不能惊动太多人,尤其是不能在她反抗的时候闹出太大声响。”是说“老巫师”。
师植弱:“放心,我有迷药。”
涂挽白很是震惊:“你怎么连迷药都有?”
“买来准备用于帮助患者入睡。”师植弱说着,想起了伤心事,“可现在连封口都没开过。”
薄弋寒将她们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呢?”他想不明白。
“这可是能赚钱的商业机密!”
师植弱和涂挽白异口同声地回答他。
明白无法在此刻说服她们放弃,薄弋寒于是噤声,埋头扒饭。
从头梳理遍计划流程,师植弱跟涂挽白步伐一致地往外走,她们要先去对面师植弱的医馆里拿迷药。
然而,甫一迈出涂挽白家酒店,就看见趴在师植弱医馆前的那个不明物体。两人同时意识到:
她们的计划,连第一步都还没实行,就将在此刻夭折。
那个横卧在医馆门口,满身血气,脏兮兮的一团似乎是人。
“是人。”
师植弱上前拨开沾染了血与污水的头发,盯着那张不见一处白的脸,“我认识她。”这张脸很好认。
“是冲我来的。”望着涂挽白,师植弱说出她的判断。
“还活着吗?”涂挽白问。
“还活着。”
师植弱感知到了她的呼吸,虽然微弱,虽然断断续续。
身受重伤的同时也被重度污染,两者同等程度地在催人去死。
污染还可以缓一缓,反正也已经蔓延侵占到最深处了,缓缓也不会更糟糕。但外伤不行,必须尽快得到医治。
涂挽白当即道:“我们拨急救吧。”
“不。”师植弱说,“我们要带她去找‘老巫师’。”
涂挽白:“啊?”她想问为什么,却被打断。
“等我一下!”师植弱说着,推开医馆合住的门,跑进去。
薄弋寒从酒店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呆了呆,又看向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或尖锐或顿闷的声响,“怎么…”
他刚想问怎么不拨急救,就看到师植弱抗着张按摩床的硬底,从医馆深黑处跑出来,“这是?”
涂挽白看着师植弱把硬底平放在一旁,“担架?”
师植弱点头,“麻烦帮我抬起她的腿,我抬她肩膀,我们轻轻地把她放上去。”她对涂挽白说。
看出她很认真,涂挽白于是照做,帮忙把重伤得看起来必须得进治疗仓的不明人士抬上师植弱刚拆下来的按摩床硬底。
确定将人放正了,师植弱抽出绑带将人固定住,然后找准重心连床板带人一起举过头顶,开始拔腿狂奔。
目的地:蜷龙山医馆。
要不是居民区不允许驾驶机甲,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她嫌弃地想。
涂挽白跟着师植弱一起跑,因为她要防备令伤者跌落的意外事件,也要在抵达的时候帮忙叫门,甚至是在必要时帮忙沟通。
“叮——”
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涂挽白停步回头看,发现是枚徽章,染血的徽章。
她反应迅速地看向硬板上,果然看见伤者松开的拳。于是弯腰捡起,举到师植弱眼前展示了之后,将其放进师植弱的上衣口袋。
薄弋寒也跟着她们跑,主要是为了凑热闹。
他从那个被绑在按摩床硬底上的人身上闻到了故事的味道。
直觉告诉他,就连那个被紧握在手里的徽章都大有来头。
举着床板走进蜷龙医馆,师植弱敏锐地察觉这里有污染清除师,她感知到了混乱而细微的神力存在过的痕迹。
那些痕迹,就在正为被抬到病床上的伤患做检查,有着一头很是毛躁的白发的老人身上。
她就是“老巫师”。师植弱心下判断。
不被允许在病房里碍事,害空间变逼仄的三人被赶出房外。
三人背靠病房,排成一排贴墙站着。
师植弱合上双眼,探知病房里的情况。
其实不需要闭眼也能探知,但被教育过睁着眼发愣会吓到人。
所以师植弱现在专心探知时会闭上双眼。
“为什么不拨急救送公立医院?”薄弋寒问。
几乎是同时,涂挽白也问:“她是谁?”
“步之道。”师植弱说。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你不知道?”
“我是说她名叫步之道。”师植弱说,“一步步接近乃至抵达道的那个步之道。”这是步之道亲口说过的寓意。
涂挽白撇嘴,“一听就是假名。”
师植弱:“所以那时我告诉她我叫三百两,也是假名。
“这样她都能找来,说明她认为反倒是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最值得她信任。因此我不能送她到需要做明确身份登记的地方去。”
“这时候你倒是想得透彻。”薄弋寒听完,不由感慨。
“老巫师”推门出来,面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涂挽白急道:“救不了吗?”
“应该是已经送进治疗仓了。”师植弱说。她都“看”到了。
老人:“伤口做了清洗缝合,人已经送进治疗仓了。外伤和内伤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
薄弋寒:“只是什么?”
“我就当你是信任我好了。”老人走到师植弱身前,拄着拐杖站定,仰头看着她,“你也是污染清除师,应该知道除污师定级。我只是橙二巫师,救不了她。”
污染清除师与边境兵针对污染具备的能力不同,却是同样的定级定阶,按能力从高到底列为耀银紫红橙黄绿,每级四阶。
边境兵按斩杀污染物的能力定级,能够斩杀红级污染物,便是红级边境兵,杀到筋疲力竭能杀数千污染物,便是红一。
污染清除师同理,也是根据成功彻底消除的污染的量级定级。
与边境兵不同的是,耀级污染清除师从未在现实评级中出现过,只存在于理论,象征着或许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能消除掉世上所有污染的美好愿景。
根据消除污染耗时定阶,同级污染清除师从高到低列为一二三四。其中,一是一分钟内,二是十分钟内,三是一小时内,四是一天内。耗时一天都没能成功消除污染,则定级降级。
橙二的污染清除师的确没办法解决步之道所受的污染,但师植弱可以,“我知道。”她说,“等她伤愈,由我来为她清除污染。”
在师植弱为步之道拨开污发那时,她丰沛的理论知识就已经参照她感知外放描摹出的步之道的精神图景,初步模拟出了或最稳健或最快能抵达污染核心的治疗路线。
“你开在什么星际玩笑!”
学徒甩了甩手上的水,从门里出来,嘲讽道:“你有行医资格许可吗,又治好过几个病人?胆敢在老师面前大放厥词。”
“也别觉得我是在激将。”学徒走到老人身侧,后撤半步,直视着师植弱的眼睛,“我不过担心你一通乱搞,闹出人命来。”
学徒话音刚落,老人便将拐杖往后一扫,敲了敲她小腿外侧。然后对师植弱笑了笑,“小儿无状,希望你不要介怀。”
涂挽白阴阳怪气道:“没事,她也是好心嘛。只是这样的好心搭配学徒未免浪费,不如去当巡查官。”
师植弱却像是没察觉她们话里机锋,“我必定能治好她。”
老人用拐杖点了点地,“非得由你来治?”
师植弱:“非得由我来治。”
“可以。”老人严肃道,“可以由你来治。不过,我得在一旁照看。一旦出现下滑迹象,我会立刻介入,中断治疗,并向公立医院求助。”
说完,她转为和蔼地笑笑,“好歹,那是条人命。”
“可以。”师植弱说,“等她醒来,还请你知会我一声。”
垫付了药材费,耗材费以及治疗仓位使用费,师植弱领着两人离开。她有些心疼给出去的钱。
昨天才拿到的,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社会补助这么一眨眼就用掉十分之一,怎能不心疼。
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等步之道醒来,就能得到填补。
甚至还能收到她的第一份诊金。
在事情发生之前,师植弱从没想过,自己的第一份诊金会是从老熟人身上得来。
“非得你自己救吗,”涂挽白凑到师植弱身边问,“另外约一个污染清除师也可以。何必冒险?”
薄弋寒自觉弄懂了一切,“让别人来清除污染才是冒险。”
看了眼他,师植弱赞同道:“的确。我非得自己给步之道清除污染,就是不想冒险。按步之道被污染侵入的情况,要想彻底拔除,必然触及记忆。”
涂挽白似懂非懂,“所以你其实是不想她的记忆被别人看到?”
“聪明。”师植弱夸她,“这种情况下,记忆才是最危险的。”
师植弱抬头望圆月,“我必须救她。当初,在那条非法地外移民船上她出于纯粹的好心帮过我。我不想辜负她。”
哪怕当时师植弱并不需要帮助,但她一直记得步之道的好心。
“在那条船上,”她回忆道,“步之道的身份是卧底探员,负责收集犯罪证据,并最终将非法移民船截获并驶回地球。”
师植弱此刻心情很是复杂,“这样的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要拖着伤体找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直到我门前才昏倒,说明她遇见了不得了的大事,甚至令她怀疑她原本置身其中的一切。
“这般前提下,她记忆里的东西要是泄露出去,或许会将整个蜷龙镇都搅得鸡犬不宁。”
除此之外,她还有些隐而不谈的顾虑。
只是没必要说出来让涂挽白跟着提心吊胆。
于是,师植弱有所保留。
“你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准许那个外行胡来?”
之前跟师植弱呛声的学徒此刻正孺慕地望着她的老师,话里话外都是对师植弱的不信任,更有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蛊惑了老师的师植弱的酸意。
老人做着自己琢磨出的最适宜舒展筋骨的成套动作,没有立即回答学徒的话,而是盯着墙上挂着的图像锻炼视力。
“老师?”显然,这位学徒没什么耐心。
“嗯。”老人结束了一轮周转,拿过搭在旁边工具架上的手帕擦汗,也不看学徒,“看来你是一点都没关心过行业内新闻。”
学徒不懂,“我知道污染清除领域泰斗殷医生不日前病逝。这就是行业内最重要的新闻,我都看过。”
老人摇摇头,“你在龙蜷,看那些在天飞龙相关有什么用?”摇头是老人的习惯性动作,“你最该关注的是龙蜷巫师考场里的消息。从那里面出来的,最有可能是会跟你打交道的对手。”
“可你不关心。”老人拉开椅子坐下,又将拐杖捞到手上,用拐杖点了点地,“所以你才会不知道师植弱。”
学徒趋步到老人跟前,蹲下将手空搭在老人膝头,“难道那个师植弱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天才?”
老人揉了揉学徒头顶的软发,“是不是天才倒说不定。只知道她是这么多年来龙蜷的第一个绿一。”
“才绿级。”学徒轻蔑道。
说完,她反应过来,“不对啊,橙级都做不到,她一个绿级怎么敢说救人?你既然知道她是绿级又为什么会同意让她尝试?”
“重点是那个‘一’。”老人拍她,心想如果多拍几下能让她开窍就好了,“一分钟内就彻底清除污染,却没有继续尝试,得到绿一的结果后便退出考场。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学徒恍然大悟道:“原来又是大家族下来玩票的!怪不得总是跟那个包租公和那个亏本废物一起玩。”
没救了。老人将学徒推开。
师植弱并不知道正有教育危机因她而起。
她正盯着从旧物堆里翻出来的定位器,犹豫要不要将它毁去。
这是从当日分别时步之道送她的护身符里拆出来的。
她可以截断信号,令它无法继续将定位传出去。
却不清楚在她将它翻出来之前,它是不是已经将她医馆的定位泄露;又担心贸然改变或突然消失的定位会暴露她遭逢了变故,从而引得原本容易轻忽掠过的目光停驻。
棘手。
几番预演后,师植弱决定从步之道入手,尝试主动掌控局面。
至少要确认步之道是否在逃亡途中完成了扫尾工作。
首先,她要弄明白之前含混而过的,步之道的真实身份。
遇见步之道是三年前,在打击非法移民这件事上政策利好。或许是长期政策,直到今年也无改其道,依旧严打非法移民。
意味着在这方面获取的成就不会被瞒报。
而为了继续获得民众支持,大概还会大张旗鼓地进行表彰。
所以她用关键词搜索关于三年前从地球到腾梦星的那艘非法移民船,从主流政报媒体找到了相应的官方表彰留影。
其中,步之道挂着奖章捧着花,微笑着,面向镜头跟人握手。
从表彰中她得知了步之道的真实姓名。
“鱼役心。”师植弱轻声读出。
役心守道。好名字,假名也合称。
不过,她的假名取得也很不错。
从后门溜进相应部门的内部系统,师植弱搜索“鱼役心”的外勤记录,发现最近一条任务也是去打击非法移民。
一定是出了岔子,就是不知道事故规模如何。
标记出任务记录中提到的出发地点,中转站和目的地,师植弱连出一条最符合官方身份的行进路线,聚合发生在连线附近的械斗或异常冲突事件,然后按时间将相差太大的剔除。
她快速浏览剩下的事件,有后续民事纠纷的排除,有大面积新闻报道的排除,考虑到步之道的态度,有烈士表彰的也排除……
等等。
师植弱重新回到刚才被她划掉的那个有烈士表彰的事件详情,她点开记者现场拍摄的照片。没记错的话,那位被抬上救护艇的烈士佩戴的臂章和从步之道手里掉落的徽章很相似。
从口袋里摸出徽章,她没有洗净其上的血污,而是通过指腹的摩挲在脑海中还原其本相。
两者的确有着同样的纹案。
但当她去看那名烈士的名字,却发现并不在她看到的与步之道同批出任务的人员名单当中。
或许只是出身同源,同属一个部门。
师植弱刚要把它划过,却突然灵光一闪,转头去翻出现在这次事故中的几个名字对应的脸,再比照任务名单所对应的脸。
竟能够彼此对应!
追着这则报道锁定事故发生第一地点,她尝试模拟步之道的行为:我不相信过往人脉,也不相信我原本为之效忠的组织,我要隐蔽地去到只有我知道的后路,但要快,因为我身受重伤。
我能用什么完成星际越迁?公用星舰不行,私人星舰可以截获控制权,为防走露风声,我会灭口。想到这儿,师植弱画上个叉。步之道谨慎归谨慎,却不够心狠手辣。
于是只剩下机甲。
从事发地点到地球,叉掉所有排查严密的港口,再考虑到沿途的能源及资源补充,师植弱推断出步之道在地球上的落点。
心有成算后,她清除刚才所有访问痕迹。
原本她有想要不要留下关于三年前那次非法移民的,浅层信息检索和浏览记录。要是以后事情败露,她或许可以借此撇开关系,毕竟在有心人眼中,如果她尽心救治步之道却连这些基础信息都不关心,可谓异常。
但如果有人在监控关于这些信息的新增访问,因此暴露未免得不偿失。所以她最终决定将痕迹全部清除。
悄悄出门,师植弱沿着从落点到她医馆的最可能路线一路重走,清除步之道造成的明显异常,比如机甲残骸,比如能量残留,再比如异常倒伏的花草。
顺带留下误导性信息,并布下隐蔽的陷阱。
收拾完步之道的烂摊子,师植弱回医馆,又开始为步之道忙碌。她挑灯夜战,为能完美治愈步之道做万全准备。
这么个效果未知的不定时炸弹,还是早点送走比较好。
她不希望此地的平静被破坏。
登陆污染清除师专用平台。
师植弱按之前自己感知到的,构建步之道的精神图景模型。
在最薄弱的地方放置代表可尝试沟通的桥梁,将极危易敏触点标记为明黄的三角,污染分布用黑色圆点但量级等比例缩小成不同大小,污染核心则用红色五边形标记。
开始“走迷宫”。
找出一条最优路径,一条次优路径,一条最常路径后,还规划了一条备用路径,将遭遇极危触点之后该如何避开下一个极危触点尽数模拟。
嚼烂到不能再烂后,师植弱点出缩略图,在实记学研的医案库中找到相似缩略图一一收藏。
然后开始爬等级树。
她要将那些刚才收藏的医案全部解锁。
一路迅速通关,不停通关,不断刷新记录。
师植弱全然不知她的举动令此刻还在玩网的夜猫子或者异时区网友如何震惊,更不知道论坛为她建起的高楼正在不断新增留言。
【那个猛人什么情况!论坛里好多姐妹都说去私信问情况,到现在还没一个说得到了回复,该不会是在一直埋头刷题吧。难道是想通宵把题库打穿?!她不怕熬夜导致悲剧吗!】
【她会不会悲剧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悲剧了。我们全班现在课都不上了,教授带头围观这位猛人一秒一个新记录还“顺嘴”给我们布置小目标!不要用怪物来要求凡人啊!!!】
【污染清除师自称凡人?给我们原人留条活路吧……】
【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位猛人好像也叫“林”…这是被诅咒了的名字吧,看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会被诅咒,要么陷入无止境的自我否定,要么在耳边幻听被无数声音骂“真是垃圾”…】
【又一个“林”,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不要说这种会吓死人的话!!】
【喜报!!!!她终于停手了!!!】
叉掉恭喜通关的通知框,师植弱退出答题界面。
她看了看时间,发现还有十三分钟到六点。
一键清除未读消息,看着泡泡破掉般连串消失的红点,她长舒一口气,关闭网页收起展屏。抖了抖手脚,她揣袖从医馆后门回到小院,回到她真正的住所。
小院满是她模拟出的居住痕迹,和那人还没离去时一个样。
院外是她亲手植栽,育成的柳林,柳下是湖,湖岸是山,山上是凤去台空,惟余七十余屋宇及正殿的龙蜷寺。
泛舟到湖心,步入湖心亭。
师植弱坐在之前她常坐的位置,仿佛那人犹在与她谈笑。
直到她收到了“老巫师”发来的通知。
步之道的外伤已全部治愈,可以进行污染清除手术了。
探知到涂挽白还在睡,所以师植弱孤身前往。
师植弱将体征监控仪器调试好,向老人点点头,坐回位置正准备沟通步之道的精神图景,却感知到有一群不速之客来势汹汹。
学徒推门而入,身后是乌泱泱十数个发型各异的脑袋。
“不介意有人旁观学习吧?”学徒向师植弱挑衅道。
师植弱唯独看向老人。
如果这并非老人得示意上演的一出戏,她希望老人能终止这场闹剧,以免横生事端。
老人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折衷道:“不可吵闹。”
得此恩准,学徒朝师植弱洋洋得意地一挑眉。
然后像涂抹气味标记地盘般矜傲地回身,对她带来的那群人教育道:“机会难得,你们更要认真学习,记得每分每秒都要睁大眼睛好好看。切记不可吵闹”
了然学徒强烈的竞争意识,师植弱无心计较。
只跟着嘱咐了句:“请勿高声语。”
然后就释放开始治疗的信号。
确认已经向所有人传达到位后,师植弱将食指和无名指分别点在步之道鼻梁两侧的内眼角,将中指点在步之道眉心,顺着指尖,将拟态精神触手的神力触须探入步之道的识海。
她的神力是她意志的延伸,自然与她完全共感。
模拟出最初级的“喜”,释放微弱以示无害的情感波段,尝试勾动步之道被搅乱的情绪中仍固守的五情之喜。
得到回应,便进一步沟通“怒”,而后依次是“哀”“乐”“怖”。
与基石般的五情完成共振,按照各人独一需要仔细辨别的乐章谱成曲,师植弱顺利叩开了步之道精神图景的大门。
在行动之前,她再度铺开感知。
她要确认昨天所做的模拟与此刻面对是否存在出入。
误差分布集中,多是因为近距离重叠,不算什么大影响。
稍作调整,师植弱沿着优化过的路线行进,一靠近就令悬浮的污染团主动来附,顽固的也被她仔细着动静谨慎消除。
越靠近污染核心所在,记忆团就越密集。
她没有窥视别人记忆的癖好,也不想被迫摄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所以小心着避开,以免被剐蹭沾染。
却遭遇一缕记忆极主动的生扑!
那缕记忆冲进师植弱的神力触须,瞬间完整地将仅一线的记忆里所有的信息与情感灌输给她。
趁着还没被外来情绪的风暴过度影响,她不再顾及会被步之道的记忆沾染,冲向污染核心,撑开神力触须顶端,将其一口吞下。
她会有此举,实在是迫不得已。
污染清除没有第二次。
第一次失败,同一个污染清除师短期内,如果想要再次进入同一名患者的精神图景,比用肉身在外太空行走还难。
好歹还有耀级边境兵能做到后者。
就算于师植弱而言这所谓难题不成影响,却无法说服那些见证了她失败的人。而一旦被见证失败,换成哪个学艺不精毫无敬畏心警惕心的污染清除师继续治疗,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麻烦事。
所以哪怕深受影响,她也要先吞掉步之道的污染核心。
收回手,师植弱依旧闭目。
她是在尽力消除步之道的记忆对她造成的影响。
别人却不知道。
“才五分钟你就失败了?”发现老师在探查并未醒来的患者的情况,却迟迟不语,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学徒性急地开口嘲讽。
她急切地想要向老师证明,她的判断是对的,师植弱不过是个玩世不恭的花架子,根本不配得到老师的赞誉和重视。
学徒还想再说几句,却见老师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