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死了?”
屋外的寒风太大,透窗而入,将略带哽咽的话语吹成风中飘零的碎雪,落入耳中的刹那便消弭了踪迹。
“殿下。”笼烟极力平复着声音,却仍然难抑其中的悲凉:“卢相以身殉国。”
华珣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名动京城,诗绝天下的探花郎,竟也只落了个战乱中陨身的结局。
“殿下。”笼烟见华珣只愣愣地不说话,有些急切地膝行到华珣面前,去握她比屋外冰雪更寒三分的手,一仰头,已是满脸的泪痕。
“殿下,咱们逃吧,若是卢相还活着,兴许能来救您,可如今他也死了!殿下,再不逃,您可……您就……”
话未竟,笼烟已泣不成声。
华珣回过神来,见笼烟一身单衣跪在冰凉的地上,身体微微瑟缩着,连嘴唇都冻得乌紫。华珣连忙将笼烟从地上扶起,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伸手替她抹了脸上泪痕,轻笑道:“好了,这里可不比凤阳宫,哭成了花猫,可没处给你洗脸呢。”
“殿下!”见华珣还拿这些话来哄她,笼烟几乎是有些气急地唤了一声。她用手背在沾了泥土尘迹的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悄悄压低了声音:“殿下,奴婢这几日观察过了,夜间侍卫换班的时候,对这里的看管会稍稍松懈些,到时候殿下和奴婢换了衣服,趁人不注意时溜出去,总好过在这里......”
华珣看着笼烟这副一心为她筹谋的模样,心头一热,便觉眼圈都有些泛红了。她连忙举起袖子,似是不经意地在眼旁滑过,感叹道:“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多有骄纵,对你们也远称不上好。谁料到了今日,身边仅只剩下你们为我多番思量,若早知今日,我......”
话到此处,华珣也不禁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昔日在凤阳宫中,她与笼烟他们四个也只不过是主仆情份。等到国破家亡,他们五人被敌军虏到营中,虽不至于被人当众□□,却也处处艰难,全靠笼烟等人小心度日,四处打点,这才勉强让她这位前朝公主维持住了最后一丝尊严。
可在敌营里讨生活,本就是极艰难的事,不过短短数月,她身边也就只剩下笼烟一人了。
华珣勉强收拾好心绪,将头上仅剩的几枚珠钗拔下,放到笼烟袖中,一边细细替她抚平了袖上的褶皱,一边低声嘱咐:“我死以后,想来他们也不会刻意为难你,这几支珠钗你好好收了,到时候拿去打点守营的侍卫,没准还能有一条活路。”
听了这话,笼烟反倒挣扎起来:“殿下,您别管奴婢了,今晚您换上奴婢的衣服,没准能逃出去。”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逃出去呢。”华珣反倒笑了,自从被抓来这里,她一直惶惶。今日听到卢子林的死讯,却像是悬在山崖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心下前所未有地坦然起来。
“他们留着我,不过是想拿我当劝降卢相的一枚棋子。如今卢相既死,我已全然没了用处,瓦剌达延汗如何会让我活着。”
“不必替我担心。”华珣拍了拍笼烟的手:“能苟延残踹到今日,于我已是意外。”
落入敌军手中的亡国公主能有什么好结局,她虽受了些磋磨,却好端端地活到今日,无非是对达延汗还有些用处罢了。
听说卢子林领着一帮义军,躲在山林间与瓦剌铁蹄来回周旋。虽缺兵少马,衣食不足,却生生坚持了半年之久。每当士兵送来的饮食差上几分,华珣便知是瓦剌军队又在卢子林手中吃了败仗。
没有人想过,以诗文成名的探花郎,于军事上也能有这般造诣。
华珣心中很是酸涩。
起先,瓦剌发兵南下时,大越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虽说瓦剌铁骑凶悍,大越步兵难以正面抗衡,但若坚清壁野,固守城门,有火炮利箭相助,瓦剌铁骑也未必能讨到多少便宜。
当时,卢子林正在平昌堡中,得到消息,便派人快马急驰回京,希望朝中调兵遣将,派发粮草,好抵御外敌,免中原侵扰。
但她当时在做什么呢?她正忙着和自己皇兄争权夺利,在调遣武将,点选士兵,筹备军需的事上和皇兄的人于朝堂之上争论不休,锋芒相对。卢子林在平昌堡等得焦头烂额,她却和皇兄在朝中争执近一月之久,才将一应事物慢慢备齐。
等到她和皇兄偃旗息鼓,援军终于准备出发,传来的便是平昌堡破,瓦剌挥师南下,直指京城的消息。
生于富贵,长于深宫的华珣初闻此消息时,即不知平昌堡被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瓦剌挥师南下又意味着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瓦剌不过是北方小小的游牧散兵。而大越立国已逾百年,民生富庶,国力强盛,虽一时不慎吃了败仗,但瓦剌便如凤凰脚下的小小鸟雀,如何能撼动神鸟毫分?
她这样自信着,在宫中气定神闲得等着一封捷报传来。可源源不断传进宫中的,却是今日破一城,明日失一地。
原有的沉稳与平静,都在京城里逐渐山雨欲来的惶恐中雨打风吹去。
终于,惊慌无措的她去见了皇兄,他们兄妹俩这几年在朝堂上斗得头破血流,往日见面不是冷嘲便是热讽,好不容易有机会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没有乌鸡眼似的斗在一处,却是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氛围里。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难堪。
良久之后,皇兄用极为难言的目光盯着她,长叹一声:“珣儿,或许你我都错了。”
确实是都错了,她是被父皇骄纵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未曾见过民间苦楚,未曾历过人世艰辛,短浅目光只晓得盯着朝堂,却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大厦倾颓,所谓的公主名号,也不过是他人口齿间把玩的笑柄。
若是当初平昌堡急报传来,她和皇兄能放下争执,齐心御敌,或许他们都不至于走到今日......
华珣正愣愣得看着桌前白瓷的茶杯,忽然被木门推开的吱呀声唤回了思绪。
“公主殿下,可汗有请。”
来人是瓦剌达延汗身边的亲卫博木台,汉话说的并不熟练,带着浓厚的蒙古口音。他进来时还带入了身后扬起的风雪,与身上的血腥气搅合在一起,冲得华珣脑海深处似被银针细细搅过一般的难受。
她扶着桌沿,平复了一下心绪,起身整理好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袍,扶了扶头上粗糙雕制的木簪,抬脚跟着亲卫走了出去。
理衣裳,正头冠,她终究是要作为汉人死去的。
身后传来笼烟细碎的呜咽,被漫天风雪一吹,便如游丝般抛散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华珣侧耳去听时,便已寻不到一丝踪迹了。
华珣并没有见到达延汗,博木台将她带到一处暖阁中。里面烧着热热的地龙,摆着绣娘精心绣制的屏风,沉香的香气藏在锦缎制成的帘帐后,被热气一烘,便兜头盖脸地向人扑来。
纵然外面风雪交加,里面却如春天般温暖,被这冷热交替一激,华珣只觉得自己面上微微泛起些刺痒来。
她上前两步,看清了摆在桌上的东西。
白绫一条,毒酒一杯,竟还许她留下全尸。
是了,卢子林已经死了,大越的最后一块领土也被达延汗拿下,现在斩杀她这个前朝公主,难免留下残暴之名。倒不如许她一个全尸,或许史书上还会称颂达延汗的仁义之名。
华珣举起那杯毒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地极快,华珣只觉得吼中涌上一股腥甜,她伸手在嘴角沾了沾,便看见满指的鲜血。
双眼渐渐模糊,连指尖的血迹都连绵成斑斓的一片,华珣再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桌角,艰难喘息。
恍惚间,昔年往事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闪过。那些迷眼荣华,熏心权力,那些斤斤计较,煞费苦心,于此时此刻,都像是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嗤笑她的枉费心机。
若能重来一世,她必不要如今生这般,为这些身外之物,葬送性命......
泪水混着血迹,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毯上,发不出一丝声音。恰如这乱世之中,不会有人在意何时又多添了一缕亡魂。
博木台间华珣已然没了动静,这才转身去向达延汗复命。
“死了?”达延汗坐在营帐中,正用白布擦拭着自己的腰刀,待上面寻不到丁点血迹,才将刀刃凑到烛火边,仔细查看起来。
“属下亲自守着,恪靖公主喝了毒酒,不过片刻就没呼吸了。”
“知道了。”达延汗漫不经心说道,仍然仔细查看自己腰刀,仿佛这位前朝公主亡故的消息,还不如他手里这把刀没有卷边来得重要。
“大汉,可要将恪靖公主下葬?”
达延汗一愣,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道:“他们汉人习惯土葬?据说他们的皇帝登基之日起就会给自己修建皇陵,耗费无数财力,就为了等自己死后埋进去。这位恪靖公主深受皇帝宠爱,想来也有自己的陵寝?”
“是。”博木台低头应道。
“查查她的陵寝建在何处,皇帝老儿这么宝贝自己的闺女,想来给她预备了不少好东西。兄弟们今日打了胜仗,到时候便将那些东西都分下去,落在我们手里,总比陪她下葬强得多了。”
“至于这位恪靖公主。”达延汗将手中弯刀入鞘,冷笑道:“外面随便找个土坑刨了,将她埋进去就是,用不着葬进那座陵寝了。”
“说来,我们瓦剌真该好好感谢这位公主,要不是她只顾争权夺利,阻扰援军出发,我们如何能有今天!当初卢子林带着军队百姓死守平昌堡,一直耗到堡中弹尽粮绝才退兵败走,若不是这位公主相助,我们岂能这样轻易拿下!”
“大越百姓若知道这位被他们奉养多年的公主,就是导致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只怕连城外的小土坑都不会给她留下,更何况是耗费了无数徭役财力的陵寝。”
“她这一生,于国无利,于民无恩,而今身亡,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