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槿这才看清了仓库内的构造。
一个吊式拳击沙袋,表面已经有着深深浅浅的击打痕迹,一张烂着破洞的沙发,上面胡乱堆积着散开的绷带、纱布、消毒棉签,一袋吃了大半的威化饼干,还有几瓶翻倒的碘伏,已经用光了。
仓库内生活的气息很重,看得出有人在这里住了很久。
但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么?
就像是……
就像是野狗的居所一样。
指尖飞舞不停的蝴|蝶|刀合拢。
少年侧过头来,极为冷漠地扫了她一眼,眉眼锋锐到令人心悸。
温槿心思收回,被这一眼吓得惊怯。
她战战兢兢想开口求救。
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目光在她脚下的那双小白鞋上停留了片刻。
而后他面无表情开口。
“出去。”
温槿的求救声卡在嘴边。
后面脚步声已经逼近,管他三七二十一,她硬着头皮,两只脚都踏进了仓库里面。
温槿开口,声音带着点软绵的哭腔:“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下?”
说是要躲,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供她遮掩身形的地方。
少年眉不耐烦地一皱,刚要说话。
“操他妈的,是不是躲这仓库里了?”
“进去看看,老子今天还不信抓不到了!”
温槿被骤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跑到了少年的身旁,然后蹲下,把自己藏在了拳击沙袋后面。
女孩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捂着耳朵,小洋裙裙摆垂在地上,跟着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瑟瑟发抖。
“砰!”
仓库塑料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本来就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的塑料门终于寿终正寝,嘎一声,脱落下来倒在地上。
温槿听见了一直对她穷追不舍的,几个猥琐男人中为首的那个瘦猴的声音。
“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然后再是一道有点迟疑的:“等等哥,这里是不是那小子住的——”
“我管他谁住在这里?”
所有嘈杂声最终被少年沉沉的声音打断。
他说:“有事?”
少年声音磁沉,尾调又有点低哑,如同他人一般,带着点野性难驯的味道。
几个进来的男人一愣,明显没想到待在仓库里的不是两个女孩,而是一个看起来相当不好惹的少年。
瘦猴扫视了一圈这室内,在拳击沙袋后面看见了隐隐露出来的小洋裙裙摆。
他眯了眯眼,知道是这小子把女孩藏起来了。
虽然这小子看着是不好惹了一点,但到底他们人多势众,就不信干不过。
瘦猴阴恻恻笑了一声:“小子,听说你这儿藏了人?”
温槿闻言瞳孔一颤,她蹲在沙袋后面,朝少年望去。
从她的角度看去,少年身形颀长,侧脸轮廓深邃立体,站姿极为随意,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样子。
听瘦猴说完以后,少年似是不轻不重地朝她瞥了一眼。
温槿蹲在地上,眼尾泛红,冲他拼命摇着头。
她觉得,这少年应该不会把自己交出去……
“对啊。”
只听那少年哂笑一声,慢悠悠说。
温槿面色骤然惨白。
紧绷着的一口气在瞬间散去,无助、绝望的疲惫感裹挟了整个身体,就连蹲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整个人僵住,眼前迅速浮起一片水雾。
温槿心想,这下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瘦猴听少年这么一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那还不快把人交出——”
瘦猴往前迈步。
“铮——”
亮光一闪。
蝴|蝶|刀的刀刃精准插在他堪堪迈出一步的鞋子前。
瘦猴惊出一声冷汗,退后一步大骂:“草你大爷,你小子什么意思!”
温槿不敢置信地从沙袋后面探出一丁点目光,看见了那没入地面的蝴|蝶|刀。
在瘦猴身后,一直观察着少年模样的一个男人终于想了起来。
男人面露惊慌,上前拍瘦猴的肩:“哥,我想起来了!”他咽了口口水,“这小子……不就是二号胡同口那个姓靳的小子?”
隔得太远,温槿只朦朦胧胧听见了什么二号胡同口,而后就看见那一群男人都变了脸色。
听到那几个字,瘦猴面色一惊,想起了城中村里那些有关二号胡同口的传言。
他咬了咬牙,最终只狠狠瞪了少年一眼:“他妈的……今天算老子倒霉,走!”
少年从鼻腔里蹦出声哧笑:“踹烂了我的门,这就想走?”
眼看着他要追上去。
下一秒。
衣角被一道软软的力量拉住。
骨肉均匀的手,指甲圆润干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淡淡的粉色,一看就是常年娇生惯养、没干过重活的手。
这手在黑色衣角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瓷白娇嫩。
温槿抬起脸,鸦羽似的长睫毛上挂着点小泪珠,湿湿润润的,眼尾是因为害怕哭泣泛起的殷红,梳理好的公主发型间散落出来的碎发狼狈贴在两鬓,巴掌大的脸上,胆怯的神色还未褪去。
少年停了脚步。
他眼睫微垂,轻飘飘扫了眼扯着自己衣角的手。
温槿像是被他的目光刺了下一般,收回了手。
“你,你别追上去啊。”她手不自觉蜷曲了一下,对着这少年嚅声道,“他们人那么多……”
虽然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走了,但追上去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温槿心里有点毛毛的。
“我不追——”
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槿只看见地上的影子忽然朝自己迈进了一大步,将自己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刚刚才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她被吓得有些条件反射,惊呼了一声,而后抬起头,直直撞入面前人毫不收敛的视线中。
少年居高临下,对着她,语气吊儿郎当。
“撞坏我门的钱,你赔?”
温槿松了一口气,要是赔钱的话,她还是赔得起的:“我可以赔你……”
话还没说完,她目光顿在自己不知何时摔死机的手机上。
顶着头顶的视线,她指尖轻颤着翻开自己背上背着的包,里面是粉色的日记本,今天学校在网上注册信息要求带上的身份证,一只最新款的口红,一包湿巾,还有把小梳子。
没有银行卡,也没有现金。
她现在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赔偿的东西。
看完她全部动作的少年嗤笑一声:“赔?”
地上的影子又往前迈了一步,阴影彻彻底底将女孩笼罩在其中。
温槿抖了抖眼皮,想往后靠,却已经是紧紧抵在了拳击沙袋上。
拳击沙袋很厚实,她想起方才看到的,上面深深浅浅的击打痕迹,可以想象练习拳击之人有多用力、又多凶悍。
“用什么赔?”少年垂眼睨着她,声音尾调含着点不正经的意味。
他左耳戴着的黑色耳钉还粼粼反着光。
温槿跟着他的视线,往下,落到了自己的……身前。
她整个人一僵。
“这套破破烂烂的裙子?”
少年勾唇,舌尖抵了抵腮帮,眼底划过一抹兴味,“身份证?口红?湿巾?”
“还是——”
温槿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俯下身来,凑到了她面前。嚣张而凛冽的眉眼在眼前骤然放大,少年尾调上扬,语气染上点不清不白的邪气,“你?”
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温槿浑身一哆嗦。
话音刚落,少年同淡淡的薄荷味一起靠了过来。
温槿惊叫,闭上眼,伸出手想去推开他。
只听到一声讽笑。
少年轻而易举躲过她推人的手,错过她身体,捡起了方才插在地上的蝴|蝶|刀。
他面色恢复冷漠,像是觉得有趣,随意逗她玩了一下一样。
逗完了,也就不管了。
温槿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
仓库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方才一群追她的男人的脚步声更杂乱、更响亮。
这意味着来的人,比方才的人,多得多。
“姓靳的,给老子滚出来!”极其阴狠的一声。
又是谁?
少年电光火石拉住她手臂的瞬间,温槿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
她被迅速带到了烂沙发的后面。
眼看着她又要张嘴,少年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轻微用力,将她禁锢在烂沙发后靠背与双臂之间。
“闭嘴。”
不同于方才面对瘦猴时轻描淡写的语调,少年声音明显收紧了点,带着警告的意味。
方才闻到的薄荷味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还掺杂着点血腥味。
温槿瞳孔微微睁大。
少年胸膛火热滚烫,她只觉得两人手臂皮肤交接的地方如火一般烧燎了起来。
从未与异性有过这般近距离的接触。
呼吸一深一浅,少年的气息打在她头顶。
也就是这时,她看清了少年脖颈间用红绳穿着的佛牌。
——一个四脸八手的猴子,面如红石,毛色金黄,手持着三叉戟做降妖避煞状。
来不及想太多,她从佛牌上移开目光,被捂住嘴,只能拼命冲少年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少年收回了手,不耐烦道:“在这儿待着。”
他站起了身。
黑色耳钉的亮光在温槿眼前一闪而过。
她见过不少耳钉的款式,但少年左耳戴着的这种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不太像耳钉,更像是什么项链上的吊坠拆下来以后,被人专门做成耳钉的形状的。
还没等温槿细想,那道阴恻恻的声音继续响起,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找你还费了不少工夫。”
只看见地上顿时挤出来不少黑影子,皆是来势汹汹的模样。
是去而复返的瘦猴叫回来的人,还是其他的人?
余光瞥见丢在一旁的死机的手机,温槿收着声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捡了回来,然后借着手机黑屏幕的反光,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
仓库门口处黑压压站了七八个人,皆是膀大腰圆的体格,年龄二十到三十不等。
和方才瘦猴一群人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来者不善。
温槿心跳又开始加快起来。
她屏住呼吸,继续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看外面。
少年孑然而立,恢复了那副松散的模样,双手垂在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扫了一眼围在仓库门口的众人,神色不变,懒懒问:“你谁?”
杀伤力堪称百分之一千。
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对方的住所,狠狠撂下一句话后,收获到对方不轻不重的一句“你谁”。
任谁听到都气得七窍流血。
“我谁?!”
前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让出一条路,一瘸一拐走出来一个体格稍瘦削一点的男子。
只见他把长裤一捞,右腿赫然是一条金属义肢!
“老子的这条腿……”兴许是情绪太过激愤的缘故,男子深呼吸了几次,一句话前半段反复念了好几遍,终于说了出来,“就是拜你他妈的所赐!”
他时至今日还能想起自己腿断那天的情景。
……四周全是起哄尖叫的人群,每个人的五官狂热而兴奋地挤在一起构成近乎变态的表情,镭射灯将台中心照得澄亮,刺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他一条腿被架在台阶上,少年背着光,站立于他身侧,而后凶残冷漠地一脚踩下去。
少年低笑了一声,只不过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说:“不好意思啊,我妈早死了。”
温槿拿着手机的手一顿。
男子被他这句话卡得脸一白,继而咬着牙骂:“全家死绝的狗东西……”
他没注意到,在这句话说出口后,少年眼底一道暗光闪过。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乖乖滚过来给我磕十个头,再让老子废你一条腿算扯平,二是老子废你两条腿,选哪个?”男子仗着人多势众,放狠话。
少年腿动了。
他勾了勾唇角:“行啊,我这就过来给你磕头。”
男子一愣,没想到少年还真就这么走到了他面前,然后看着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
温槿动也不敢动地看着。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男子唇边笑意放大:“这才是——”
那道要跪下的身影忽然一停。
少年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暴戾神色,说是阎罗再现也不为过。他闪电般抬手抓住男子的头发,继而手腕发力,“砰!”一声将男子的脑袋撞上仓库的门框!
“□□——”男子五官骤然变形,吃痛出声。
“我选第三。”
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少年抬起他的头,语调下压字字发狠,“再打断你第二条腿。”
话音刚落,少年躬身提膝,膝盖猛地击中男子腹部,力气大到几乎能听到皮肉与腹部脏器相撞的破裂声,紧跟着他手上寒光一闪,不知何时拿出的蝴|蝶|刀在指尖飞速转动发出森寒冷光,然后对准着男子股间大动脉就要刺下去!
周围一圈膀大腰圆的汉子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男子死里逃生,浑身冷汗直冒,瘫软在地上捂着腹部厉声:“给我揍这小子!往死里揍!!”
他即使不说,一群汉子也知道不能手软。
这小子揍人时的神色……太狠,太冷了,是真正见过血的那种。
温槿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看着一群人离开仓库,追打到了外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一点一点挪到了仓库门边。
这绝对是她出生到现在所看见的最难忘最心惊的一幕。
多人围殴中,少年一个又凶又狠的侧踢将人踢出几米远撞到红砖砌成的围墙上,红砖间水泥未干,这一下直接噼里啪啦半边墙都倒了下来,那人捂住胸口猛咳出一口鲜血后再没其它动作。
凶残,狠辣,招招都是直接置人于死地的架势。
但到底对方人多势众,少年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
对方两人从后面攻来,另一人趁少年不备,当胸一脚踹上少年胸口!
温槿扒着门框的手抓紧,视线挪到别处,她瞳孔忽然一震。
只见刚刚倒在墙边的男人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住了一块红色板砖。他面露凶色,大吼一声,抓着板砖靠近少年,然后手臂高抬,眼看着就要对着不设防的少年后脑勺砸下去!
来不及再多想,甚至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温槿抓住手边唯一的重物,也就是自己背着的背包,闭着眼朝那个男人砸过去。
“妈的,怎么还有个小妮子!”那人愤然道。
就这几秒的反应间隙,少年已经察觉出来后脑勺迎来的厉风,转头一记后旋踢,再次踢飞了男人。
来者七八,现在倒在地上捂着伤处哀嚎不起的人已有四五,再打下去谁输谁赢已经明了。
装着义肢的男子看着着一地的惨状,骂了又骂,最终只能青着脸怒喝:“艹,走!姓靳的你给我等着!”
一群人搀扶着狼狈离开。
少年也没了再追上去的力气,捂着胸口,踉跄几步靠在了墙边。
温槿这才小心翼翼地踏了出去。
她还处于拿背包砸人的后怕中,看着靠在墙边喘气的少年,声音颤悠悠的:“你,你没事吧,需要我打120吗……”
少年看着她,没回答她的话。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片刻,而后视线缓缓下移。
小洋裙下,女孩脚踝纤细瓷白,干净得让人想摧残。
再往下,是一双溅了点泥泞的小白鞋。
温槿感觉到,少年的目光在触及自己穿着的小白鞋时微闪了下。
“那些人是是来寻仇的还是——”她想问。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少年沙哑的嗓音打断:“小公主。”
城中村是一个城市最为混乱腐烂,最为肮脏不堪的地方。
这里是违法犯罪活动的温床,城市的黑色边缘地带,抢劫、盗窃、暴力斗殴等行为每天都在这里上演,层出不穷。
而面前女孩一看便知是在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环境下长大,与这里格格不入。
夏晚暴雨初歇,空气中满是潮湿粘腻的味道。
少年喘着粗气,身上遍布方才打斗造成的青青紫紫的伤痕,手腕上缠着的白纱布重新渗出了血,正浑身泥泞靠在破败的墙边,脏得像条野犬。
而他面前的女孩站在原地,像是高高在上的天使误坠凡尘。
少年偏头,吐出了口带血的唾沫。
他慢悠悠扯笑,盯着女孩,目光晦涩难明。
“……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