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虞戴纩才到府门前,忙就有门人迎上来:“二位可算回来了。怎么闹到这样晚?——家里今天来了新客,正在姨娘房里头呢,说叫二位一来就过去。”
二人一径跟去,戴纩路上好奇。“ 什么客?男的女的?”
“就是咱们姨娘的外甥女儿呀,生在番邦,后下江南,如今可算回来了,真是沧海遗珠,失而复得。”
戴纩喜不自禁:“哟,这不是姨娘念叨十几年的亲戚吗?一直说找不到找不到,怎么说来就来了!”
谦虞以为来了新客,上房里必定坐得满坑满谷,到了那里却只见府里的老太太龚氏,戴纩的母亲郑姨娘,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三个人。
“终于回来两个人,不然好像我们尽雪不够重要似的,家里连个接应的同伴都没有。”
“其它人呢?”
“出门的出门,病的病。还有今天贺鹤在边关闹事,太爷和你父亲也都不在。”
贺鹤!
谦虞听见这两个字又是心里一惊,看戴纩倒是神情自若的,也许不过又是常事而已。
“他们闹原本不是好事,今天却是闹得好,不然你表妹还来不了咱们家呢,还要跟他父亲往那面云游去呢。”郑姨娘紧抓尽雪的,生怕她又跑了一样。
二人来与尽雪相见。
郑姨娘一眼看见戴纩脸上得血痕,啧啧惊呼:“这是怎么弄的?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抓戴纩过来。
戴纩捂着脸连连后退:“现有客在这里,姨娘怎么先问我的事呢?又不要什么紧!”
郑姨娘连连叹气:“你身上好处不少,模样就是头一份,现在破了相可怎么好?你多大的人了,还练武艺,怎么吃这么一个亏?自己不知道当心?”
戴纩忙道:“姨娘这就冤屈我了。凡事总有个万一,谁能保证一辈子万无一失的?况且上过药了,过两天就没有大碍的了。”
郑姨娘见戴纩不想说,又问谦虞:“你怎么不见受伤?到底怎么回事?”
谦虞身上十几处余痛未消,这时候也不敢说。只把事情经过大概讲了一讲,十分歉疚。一面说,一面不由地就注意起尽雪来,见她与自己年龄相仿,目光炯炯,娇妮可亲,身上长春花色纱绸裙,外套海蓝穿珠的褂子;发辫上打了彩绦;两只耳朵和前额上都缀着黄豆大小的金铃铛,略微动一动就叮当乱响,煞是可爱有趣。谦虞不由觉得莫名眼熟,仿佛和今天遇到的梁眷是一对儿。
郑姨娘道:“我说今日不要出去,终究要去,看是个什么结果!”
谦虞想辩解两句终是忍住了。在场的人都有些郁愤不乐,这时只听尽雪款款道:“姨娘不必担心,三哥的伤不过是些剐蹭,上了药很容易就好的。况且和身上的皮肉比起来,脸上反倒不爱留疤的。”
“哦,是吗?那看他的造化罢了。”
尽雪因向谦虞笑道:“听说方姑娘也是远道而来的?”
谦虞点点头:“但是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不像你有姨娘在这里。”
只见尽雪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又笑道:“虽有姨娘,但我对她老人家是只有千分尊敬,不敢依赖万一的,毕竟我从来未在姨娘跟前尽过孝道。”
郑姨娘忙就将尽雪揽在怀里:“自家人说什么外道的话。”
龚氏心疼了好一会儿戴纩,这时方说:“你姨娘太小气,怎么单只叫姑娘住进来,却叫她父亲住到外面去。”
郑姨娘忙道:“他不住么。你看他今天不来,就是自己去外面赁房子。他原本就是个不愿受拘束的人,只怕我们就给人家五个十个院子,人家还不满意。”
龚氏点点头:“他们读书又做过官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正说着忽见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脸上又哭又笑地请了安,暗地里又使眼色叫戴纩出去。
谦虞知道那是龚弼的小厮同卓。
郑姨娘看他找戴纩,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你三爷才回来又受了伤,你又叫他往哪里去?”
同卓连忙叩头:“我们大爷给扣在巡按府里了,奴才找三爷商议个办法。”
郑姨娘兜脸啐道:“放屁!他们怎么敢扣将军府的人呢?”
同卓虚虚打自己一个嘴巴:“小人说得不当,巡按府倒也不是拘禁大爷,就是一处聚会闹个不休,还要看大爷过去做的文章。”
“那你拿去给他们就是了,找三爷干什么?”
同卓哭丧着脸说:“大爷打发我回来取,可是小的把那要用的文章找不到了。想着三爷往常同和大爷一起念书做文章的,因而斗胆来找三爷碰碰运气。”
“要些什么文章?”
“就是前几日诸位少爷在花厅里做的那些,戴老爷画过圈的那几篇。三爷在的,方姑娘也在的。”
谦虞点点头。
戴纩也替龚弼着急,又骂同卓:“你们大爷的东西你不好好收着,到要用的时候就到处乱窜。我见他都交给你了,你这会子又来问我。”
同卓连连磕头道:“都是小人的不是。小的平日里一向谨慎,没有出过差错,偏是那一日,叫别的事岔开了,小的情急就放在花厅里,谁知就丢了。现在巡按府里一群人都等着看,这时候拿不了东西去,岂不是一个大大的罪过吗。”
龚氏最怜悯下人,便说:“拿几篇文章,又不是立了军令状,怎么拿不到巡按还会杀你的头不成?”
同卓眼中有泪:“杀头倒不至于,只是有碍于咱们将军府的脸面。原也是因为说起咱们大爷常要做文章的事,巡按大人就笑了,说没想到咱们武人家里也做文章,就要看,我跑这一趟又拿不出来,倒好像咱们吹牛似的。”
一时大家都无话。
戴纩挺身而出:“不行你带我去那里看看情况,我见机行事,也不至于叫龚弼吃亏。”
郑姨娘摇头:“你看你那张脸,怎好出门?”
龚氏也道:“人家今天专请大爷,没有请你,你去了是不大好。而且人家又不是要把龚大爷怎样。”
谦虞见状便起身,伸手拍拍衣服褶皱,问同卓:“你说的那几篇文章,可是《论唐太宗禁木偶戏》,《论治国与养病无异》还有《论未闻身治而国乱者》?”
同卓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是了是了,大爷刚也说了。就是这个。”
戴纩疑惑:“我也记得这几个篇名,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除非你能默出来。”
谦虞略一沉吟:“我试试吧。”
一面说同卓早预备下砚墨纸笔,谦虞来到桌前,深吸一口气,理理神思,就开始默写。
戴纩同卓都围在旁边看,见文章真如流水一样在纸上显现,且那字体也是类比龚弼的字体写的。戴纩当日也念过这篇文章,虽然自己默不出来,但是看着就能够回忆起来,竟是大差不差,方悟过来刚才谦虞虽然说得谦逊,却分明是成竹在胸的。
同卓更如见到神仙一样,一个劲儿地夸赞:“方姑娘真是好学问,好记性。小人今天算开了眼,生平第一次见人过目成诵的。”
一时谦虞默完,龚氏也笑说:“方姑娘真是有本事的人,读书一定很容易吧。”
“还是因为是龚弼做的,所以一不留神就记到心里去了?”戴纩笑吟吟。
谦虞搁过笔:“哪里会过目成诵。那日不是戴老爷夸奖过这几篇文章,叫大家都学着,我是听了这话,就当了命令,专门记过的。怎么三爷没有记吗?回头戴老爷问起来怎么办?”
戴纩只一吐舌:“原本我马马虎虎记得几句就行了,如今你成篇背诵,那老爷知道了自然对我要求也水涨船高,我的日子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大家都笑。
同卓千恩万谢,辞过众人,拿了稿子走了。
“尽雪,你父亲不就是江南学堂里的塾师?他那学堂里不是还出了一个状元?”郑姨娘淡淡地说。“你从小也念了许多书在肚子里吧?还有许多高明的师傅和学子在周围指点?”
尽雪一笑:“耳濡目染一点,像方姑娘这样默写可不成。”
“人各有能有不能。”龚氏说。
众人入席,郑姨娘又骂厨子:“这葱油蒸的鲢鱼也放太多姜在里面,这道菜三少爷今日是不必吃了。”又吩咐:“你去说给厨房,从今天开始,三少爷的饭食要单弄,所有辛辣发物一概不许放,日日都要清淡的。他自己去要东西吃,也不许给他,被我知道了是要罚的。等他什么时候养好了伤,什么时候才能吃平日里的饭。”
厨房的人答应去了,戴纩懊恼道:“姨娘真会为难我,这不是让我遭双重的罪吗。”
郑姨娘因道:“又不是我叫你把脸碰坏的,我是为了你好的快些,才出的这个下策,你还来跟我吵闹呢。”
尽雪道:“我在江南时,听人说边地有一种雪莲茶,养伤止血效用最好。只要连喝三天,保证三哥就恢复如初了,到时候想吃什么仍旧可以吃。”
“是吗?”戴纩喜不自禁,“怎么我在这里不知道,你在江南的人反而知道?家里有雪莲茶吗?快给我弄些来。”
小厮们去准备了。
郑姨娘越发喜爱尽雪,唯恐她今日劳碌,或者不惯府中规矩,或者想家,便一直拿手臂兜揽着,拿话温存着。
“姨娘深情,我实在无以为报。”
“谁要你报!我是报你母亲对我的情谊呢。我与你母亲是亲姐妹,她长我几岁,待人极好的。可惜后来一别,到死也没能再见面,你说我怎能不疼你呢?”
谦虞见别人家中团聚,心中颇有感触,抬眼望窗外,正是星月交辉,映在花园湖水上清光湛湛。
谦虞想这里的湖水还是自己院子门前的小溪一路汇聚而成的。
隔着那溪水,就是龚弼的院子,可叹今夜如此月色,那边两个院子都空着。又想到自己来到将军府已是三四个月,诸类事情都还一筹莫展,不由心底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