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责罚

    “侍君!”

    一声压低了的呼喊从前方传来,像是怕人听见,但声音里又分明是焦急的。

    云初一转头,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僮仆从角门处跑过来,手里还挽着一件素色外衫。

    他未应声,那人已经压着步子奔至他身边,伸手一抖,用外衫将他整个人裹起来,又绕前来上下一番打量,要紧得很。

    “可好可好,侍君今日回得早,应是没被殿下怪罪吧?”

    这声音带着遥远的熟悉,问得云初恍若隔世,正呆住。

    僮仆眼尖,立刻瞅见了云初的手臂,当即拉起来直急红眼:“呀!侍君还是被罚了吗?!”

    云初低头瞧,手臂上是一片红肿的板痕,倒不算严重。

    他没太在意,唤了一声跟前的人:“东生。”

    东生没应,对着那红痕小心地吹起气来,直皱眉,焦急道:“殿下怎又罚侍君,侍君这次又是怎的了?又惹得殿下动怒了吗?可有再罚您什么?”

    云初被问得一愣。

    还和从前一样,每次长公主传召,东生都得提心吊胆地候着,一见他出来便全乎地看一遍,生怕他受委屈,总要先嘘寒问暖一番。

    当年自己深陷泥沼,最初几年,这位贴身伺候的孩子算得上是唯一的安慰。

    可上一世却也是因为自己,东生横死街头。

    如今,他也还好好地活着啊。

    云初垂着眉,笑了一下。

    东生见他反应更是诧异:“侍君怎的了?怎还笑起来了?殿下到底为何罚您?”

    为何?

    云初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一睁眼便已经跪在堂内,手臂一阵疼痛,责打他的王管事刚收起戒尺。

    紧接着长公主罚他跪省。

    他一番云里雾里,还以为自己是思念成疾做了一场大梦。

    直到看着她的睡颜思虑良久,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苍天眷顾,不忍他入疯魔,竟真的将他送回了数年以前。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李昀离自然也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心情是狂喜的,可云初不得不审时度势,小心翼翼地装出自己当年的卑微模样。

    云初轻叹了一口气,看似颇为苦恼,答道:“还能为何?研墨倦怠,字写得不入眼,长公主罚我抄经百遍。”

    说完抬脚便沿着记忆往前走。

    “百遍?!今日都要抄完吗?侍君可当心熬眼睛啊!”

    “是啊,今夜就得抄完。”云初勾唇苦笑,纤薄的唇上下相触,淡淡道,“有的愁了啊。”

    言毕拢了拢素色外衫,拐过角门沿着石阶往上。

    罚过打之后再罚抄书,这一套责罚流程云初记得。

    是他入府头两年长公主才会罚他做的事情。

    从美名在外的矜贵皇子,到供人玩弄的府上面首,他在身份转化的最初两年里受尽了侮辱和惩戒,才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命如草芥。

    此刻,正该是他最怯懦微贱的时候。

    当真是好巧不巧。

    若是早两年,他傲骨尚在未经磨砺;晚两年,他已有一定的势力拥有了底气。

    可他却偏偏回到的是这一年。

    ——仰望着她的鼻息生活,手中没有任何筹码的时候。

    云初望着眼前的小院,属于长公主府云侍君的小院简单朴素,连一株多余的花草都没有。

    他抿唇笑着摇头。

    上苍公平,还真是有得必有失啊。

    “东生,”云初走进屋内,解了衣袍开口唤人,“备笔墨灯油,今夜不用守着了。”

    “哎。”

    东生应了一声,接过衣服照常退下,便去准备了。

    月明星稀。

    小院安安静静,未有任何改变,仿佛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

    第二日清晨,早膳。

    李昀离慢条斯理地嚼着一块蟹肉。

    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厘清头绪,虽然看过原书,但书中的楚国长公主不过是主角成长路上的一个炮灰。作者只简单交代,并未深入描写过长公主的社会关系。

    因而虽然她是穿书过来的,却对此身的详细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几个贴身伺候的人的名字和一些重要的书中人名。

    比如站在前面布菜的那个浑圆滚胖的中年男人,一定是那个与原主臭味相投的狗腿子,王管事王全。

    但除此之外,原主的府上护卫安排,下人名字等等,她一概不知。

    李昀离假称要考核府上下人的功过得失,便于年前分发银钱赏赐,昨日要婢子们给自己一份府上人员名单。

    此刻这名单已经在李昀离的手中了。

    她饮了一口粥,看似闲闲翻开一页。

    一旁的王管事堆了满脸的笑,眼角挤出一大堆褶子:“哎哟殿下,这些个小事交给小人就行了,哪里能劳烦殿下金枝玉体!”

    “无妨,”李昀离没抬眼,迅速把一行人名看下来,在脑海中与他们的职位一一对应,开口对王管事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吧。”

    王管事弯腰:“诶,是是,陛下于宫中设宴,已经将帖子给殿下送来了。”

    “嗯。”李昀离应了一声,“你费点心,中秋之前孤要在府上设宴,请诸位朝中亲友来聚聚。”

    “啊?”王管事一时反应不过来。

    李昀离一挑眉,斜眼道:“怎么?有问题?”

    “啊不,不不。”

    王管事立刻拱手塌腰。

    这位主子做事情向来异想天开,行径毫无依据,哪里有什么规律可循?

    只是今日实在是突发奇想了,就连这个多年的心腹也没料到她竟要在陛下设宫宴前先宴请一番。

    于是只得请教:“敢问殿下,是亲友小聚,还是……”

    “年前大宴,按照仪制,亲疏远近,有关系的没关系的,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通通发一遍请柬。”

    王全吸气:“那……小人该做如何说辞?”

    “那就……”李昀离放眼过去四下瞧了一番,看见了自己院中高大的银杏树,便就指着它,把原主的荒唐风格学了个十成十,道,“今年的白果结得丰实,便作白果宴吧!”

    “哎!”王管事立刻换上一副笑颜,“小的得令!”

    李昀离轻笑一声,不再言语,低头喝粥。

    这位王管事,在长公主府走向灭亡的路上可是出了不少力气。

    所谓吏滑如油,刁仆难查,原主在外的名声,怕是有一半都是这位刁仆败坏的。

    阿谀奉承又没脑子的仆从,放在此刻,却实在是好用。

    她初来乍到,实在是不知这位楚国长公主的人际关系。若是不想露馅,必须尽快熟悉此身的一切。

    一场宴会是最简单的方法。

    所幸长公主本就行事荒唐,心血来潮的一场大宴,竟不会引人怀疑。

    她笑笑,又将名单翻开一页。

    这时下人来报,云侍君的僮仆来了。

    “嗯?”李昀离皱了皱眉,没料这么快又要和云初扯上干系,“让他进来。”

    东生端着一沓经书,战战兢兢跪地呈上:“殿下,这是您昨日吩咐侍君抄默的经书,共计百遍。”

    李昀离刚刚穿过来不到一日,哪里会知道自己是几时吩咐人抄的经?

    只能收着视线,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淡声道:“都抄完了?”

    东生立刻俯身:“侍君昨夜未歇,都……都抄完了,还……还请殿下查阅。”

    这孩子怎么也怕她怕成这样?

    李昀离有些无奈,又听他说云初昨夜连觉都没敢睡,花了一晚上时间抄的,便不自觉地捻起那沓经书,翻开看了一眼。

    抄的是东晋十六国时期鸠摩罗什所译经文。

    云侍君这字倒是分外秀丽,一提一折皆瘦挺刚力,竟有傲雪凌霜之美。

    不愧是曾经名满魏国的才子。

    李昀离捻着这一页经文,难想这字的主人,昨夜屈缩在府中某个角落,于昏暗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样劲瘦风骨的字。

    抄书很磨人,云初对她的仇恨值怕是又要涨一点。

    李昀离收回思绪,轻声评价:“抄经修养心性,这字藏锋匿芒,美得别有味道……”

    让她见字如面,仿佛看到了那个隐忍待发,数年以后归来复仇的敌国皇子。

    听得她这话,东生身体一颤,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李昀离赶紧摇摇头,把经文放了回去,道:“回去吧,我已看过了。”

    东生立刻叩首,手忙脚乱拾掇起经书。

    王管事立刻板着脸赶人:“还不快滚!”

    东生连忙退了。

    早膳毕,王管事收拾了席面,便借忙白果宴之事从李昀离近前退下。

    李昀离想长公主府地大,来回院落便不少间,要不就趁着此刻走走,熟悉一下地形,免得日后在自己家里迷了路。

    可此时天竟似有雨,点点阴了下来。

    她看着这天,一时犹豫要不要出房门。

    *

    侍君小院。

    云初忙了一晚上,此刻眼酸手乏,正靠在榻上休息。

    他未束发,只着纯白色中衣,乌发披垂在身侧,安安静静。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扰了他此刻的清净。

    猛地睁眼,只见东生慌慌张张地抱着昨夜的经文先跑了进来。

    “怎么了?”

    一句话刚问出口,却不需要回答,抬眼便看见王管事带着几个仆从紧随其后,拿着鞭子大摇大摆地进门来。

    云初眼睛轻垂,没再言语,默默下了塌站起来。

    看来是麻烦来了。

    王管事叉着腰上前,睨了云初一眼,厉声训斥:“跪下!”

    云初没动,亦没什么表情。

    “嘿?!”王管事咬着牙,猛地一甩,鞭梢“啪!”地脆响一声抖开来。

    “殿下说你藏匿锋芒,有不臣之心,你竟真当如此?来人呐!”

    王管事身后几个仆从一齐应声,气势十足!

    “王管事!王管事!”东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殿下只说我家侍君的字有锋芒,却并未下令责罚呀!管事手下留情啊!”

    云初眼睛轻动,大约明白了事情缘由。

    “大胆!”王管事提着衣服一脚将东生踹翻在地,“你家侍君不过是个亡国的奴婢!丧家之犬罢了!是殿下仁慈才留他一命,如今殿下说他不臣,罚他还要明说吗?!来人!拖出去!”

    仆从撸起袖子便要上前。

    云初退了半步:“王管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因着疲惫连声音里也带着倦意:

    “我自己走。”

    王全说得没错,那个女人要罚人从来都是不会明说的,只消一个眼神,这狗腿子王管事便能会意,从来如此。

    此刻要去哪里云初也清楚,左不过院外鹅卵石路,或人来人往的亭前碎瓦堆。

    王全狗仗人势,只要是在长公主的视线以外罚人,必然得是僮仆婢子都能看见的地方。

    要让人看见,他这曾贵为皇子的云侍君,如今做了长公主的奴隶,也是要卑贱到泥土里的。

    云初行至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撩衣摆从容跪下。

    东生在一旁急得红了眼睛。

    王管事冷哼一声,一扬手便是一鞭子抽下去……

    云初轻啮牙齿,神色完全冷下来。

    天色阴沉,雨已经落了。

    *

    入秋的风侵人,芷兰和芷卉按照长公主的吩咐备了披风雨具。可眼见天落了雨,芷卉望着小雨担忧道:“殿下真要现在出去吗?”

    “当然,秋日胜春朝,即使是住惯的府邸,雨落亦格外有意境,你不愿一起?”

    一旁的芷兰连忙以手肘戳了她一下,芷卉低头说:“奴婢当然愿意随殿下一起。”

    李昀离系好披风:“嗯,走吧。”

    两个婢子同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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