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白鹤堂

    姜玥睡醒的时候,沈徵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惯来动作轻,何况她昨夜也睡得安心。

    姜玥穿戴好,推开门,门外守着洗浪。

    “姜姑娘。”

    “他呢?”

    “郎君在前头明堂讲经,昨日是裴榜眼与杭大人清评,按着魏氏族长的安排,今日轮到他。”

    “洗浪小哥可否帮我跑一趟,找个人?”

    “姜姑娘尽管说。”

    洗浪听明白她的要求,快步离去。

    姜玥腹中饥饿,到厨房找眉娘。厨房方窗上零零散散地吊着几串苞米与大蒜,灶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雾气氤氲,眉娘菜刀刷刷,正在切土豆丝。

    姜玥喊了两声她才听见。

    眉娘比昨夜初见她时放松了些,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面带笑意:“想吃什么早食?我做好给你们送过去。”

    “有什么食材趁手就做什么,不挑。”姜玥也笑,“我来是想请眉娘帮个忙。”

    眉娘听完她的请求犹豫:“这……”

    姜玥竖起三指:“只需帮忙拖延上小半个时辰,我绝不在祠堂里做些什么鸡鸣狗盗,伤天害理的事情。”

    -

    晌午时分,祠堂里安安静静。

    族学厨房的厨娘今日送来了格外丰盛的饭菜,前厅后厅负责日常洒扫清洁的几个婆子欢欢喜喜,聚在别间,一边吃一边听眉娘数落她那个不成器的夫君。

    眉娘从惠阳县千里昭昭赶来寻夫,人没寻到,无奈投奔魏氏家族当厨娘的事情,魏家村隐隐约约有风言风语。

    实情如何,眉娘总是不愿意说。

    难得今日打开了话匣子,几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章老三则迎来了很面生的魏氏子弟。

    “惠阳县的旁支?”他眯眼上下打量魏如师,“惠阳县的都多少年没有往来了。”别是个落难了来打秋风的。

    “晚辈就是想来拜祭拜祭先祖,没旁的意思。”

    魏如师笑得老实憨厚,手里不止提着香烛瓜果,还有两壶浓郁飘香的玉浮春——这是附近驿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他没带户籍,为验明正身,差点把旁支家谱全背出来。

    灌醉章老三这件事,比魏如师想得要容易得多。

    一个郁郁不得志,仰仗妻子门楣,整日守着他族祠堂的闲汉,腹里最多苦闷牢骚。恐怕人已经醉得看见重影了,手还拉着他嚷嚷:“喝!魏兄!喝……酒逢知己千杯少!”

    章老三满面通红,“魏兄你跟那些眼高于顶的魏家人不一样,老哥我告诉你个秘、秘密!”

    “那画痴儿的画,居然能卖不少银子,昨儿十五两,大前日十两,过几日还有半块、半块金饼!等老子发财了,我请你去醉梦楼逍遥!我还要休了那恶婆娘,纳三个妾……”

    章老三脑袋“咚”一声,倒在桌上,在美梦里笑得开怀。魏如师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戳了戳他脑袋:

    “章兄?不喝了吗?”

    “章兄,祠堂走水!快来救火啊!”

    章老三打起了鼻鼾,醉得连走水都喊不醒。

    魏如师放下心来,半蹲在摆满了酒菜的桌边,往章老三腰间摸索,在钱袋子里翻出一把万字纹青铜钥匙。

    -

    这把万字纹青铜钥匙被交到姜玥手里。

    她右手捏着钥匙,左手抚上铜锁,第一次没对准匙孔,静了静定神,第二次才打开。

    厢房亮堂,弥漫着一股特殊气味,不算刺鼻,是书画坊里常有的绘画颜彩的味道。

    宽阔平直的黄木方桌上,铺着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画纸,旁边是大圆托盘,白瓷碗盛着常用的石色与水色颜彩。

    画纸上临摹已勾勒雪景与山林的大致轮廓。

    本该执笔的人不见踪影。

    姜玥一步步往屏风另一侧走。

    魏群青,也就是魏小郎君的堂兄,就这么蹲在屏风后,耳后夹了一只纤细的毛笔,对着地面铺开的纱帘入神。

    连姜玥来到他身侧都未曾转头。

    “魏群青?”

    “……”

    “小青?”

    “……”

    姜玥蹲到他身边,陪他一起看向地面,是博古画坊那副拓画,“你是在想怎么画这一幅《雪景寒林图》吗?”

    魏群青目光动了动,一双眼如鹿眼一般圆而清澈,受了点惊吓似地看向姜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觉得怎么画好,就怎么画。”

    姜玥将眉娘交给她的食盒放到魏群青身边,柔声问:“你认得这个食盒吧?我是厨房来送饭菜的。”

    魏群青过了好一阵子才点头,对姜玥的戒备轻了些。

    姜玥将搁在食盒上的画卷铺开,叠放在拓画上,是她从章老三那里买来的《鹊兔相见图》。从魏如师给她钥匙时说的话看,这是章老三从魏群青房里私自拿出去卖钱的。

    “这是你的画吧?”

    魏群青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这里,为何这么画?谁教你的?”

    姜玥指着树干里隐藏的鹤形标记。

    “就是这么画的。”

    “这是何意?”

    魏群青不再回答,拂开《鹊兔相见图》,继续观察底下要临摹的拓画。姜玥跟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小青你知道这幅画里头,有一个错处吗?”

    魏群青一顿,取下耳上夹着的毛笔,挠了挠腮。

    姜玥手指虚虚点着画面,“从草絮方向看,风自东向西吹,这一片枝叶舒展的形态却是自西向东,动势错了。”

    魏群青看了看,果然,一拍手,显得有些高兴。

    姜玥将被拂开的《鹊兔相见图》再拉过来,“我告诉了你,那小青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在这里画一只鹤?”

    “就是这么画的。”魏群青重复了一遍回答,见姜玥还是不懂,突然起身大步跑开,去到外间书架前翻找。

    不重要的卷册被他一叠一叠扔到地下,最终抽出一个卷轴,唰一下展开,铺到她面前。

    魏群青强调:“我没画错,你看,就是这么画。”

    姜玥目光紧紧地盯着魏群青铺开的画,同样是一幅《鹊兔相见图》,这幅画纸颜色比章老三拿出来的摹版更为陈旧,墨色也不如摹本浓郁,还多了摹版没有的印章与跋文:

    瑞成元年春,江氏文韶,摹于秣陵白鹤堂。

    刻着临摹者名字的印章右上角,有个小三角缺口。

    不是魏群青画下了鹤形标记。

    是魏群青临摹了这副瑞成元年春的旧摹本,因为过于追求一笔一划的相似,而原封不动将鹤标画到了树干里。

    这幅画,本该藏于江家,藏于秣陵江家的白鹤堂。

    江南春色今如旧,秣陵已无白鹤堂。不止白鹤堂,整个江家都没有了。姜玥抚过纸面,发凉的指尖长长地停在印章缺口上,心口某处被揪起,一口气堵得胸口发闷发痛。

    “姜玥。”屏风外有人轻声唤她。

    她倏然抬眸,后知后觉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眉娘与魏如师各有要牵绊住的人,她只能拜托洗浪守在房门口留意动静,只有沈徵,能够让洗浪不警示就放进来。

    -

    沈徵没等多久,就看见姜玥低着头出来,鼻尖与眼尾一点残红,神情寂然。这种神情,重逢后很少出现在她脸上。

    “晌午讲学暂休,魏氏族长还在陪邀来的文儒用膳,但随时可能会过来探望。”

    “我这便离去,多谢沈大人提醒。”

    她声音低落,视线也低垂,倒是没忘记礼数,朝他认真拜谢,失魂落魄地走了。

    沈徵望向收拾得明亮干净的厢房,踱步入内转了一圈。

    魏群青坐在画桌后,埋头勾勒雪景与山林,地面狼藉,随处散落着书册,以及零散铺开的纱帘、画卷,还有食盒。

    沈徵在一副墨色略褪的《鹊兔相见图》前蹲下。

    洗浪在外提醒,有点慌张:“郎君,我好似听到有人的声音,有人正朝着这边过来,你快些出来。”

    沈徵不发一语。

    洗浪重复了一遍,才等到沈徵从里头出来,合门上锁。

    两人顺着回廊,打算去往藏书阁的方向,与午膳后回来祠堂探望魏群青的魏氏族长迎面撞上,彼此客气地一笑。

    魏氏族长叫魏长东,年迈,不语时气势威严。

    沈徵想起在族史文卷里读过的记载,魏长东在致仕专心打理族中庶务前,曾任江南东道升州长史。

    那副旧画提到的秣陵,就在升州。

    两边笑完让道,相错而过。

    沈徵回到藏书阁,读昨日没看完的文卷,手指半日没再挪动翻开新一页,眼前不断浮现姜玥的寂然神情。

    姜玥并不是一来到平洲县就待他那般信任亲昵。

    她被他从河里救下后,寒气入体,在医馆休养好一段时日,醒来后他去探视过两次,她不言不语,只进食喝药。

    是医馆来人说她突然不见了。

    他思忖许久,在当初救她的河边找到人,姜玥抱膝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底下愈发湍急的水流。

    “姑娘若想再跳下去,不如把我垫付的汤药费结清?”

    他掀袍爬上巨石,与她隔了一点距离,盘腿坐下。

    她闻言转头,冷风将她鬓发吹乱,贴在苍白而不见生气的脸颊,一双眼睛清莹如水,流转一点摇摇欲坠的光。

    “我欠你几多?”

    “在医馆压了二两银,应未用尽,大夫未找我填补。”

    “好,我会还给你。”

    她转头,依旧看着河面。

    真心求死的人不会落河后,手死死抱着浮木不放。沈徵料定她是一时想不通,陪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去。

    翌日的私塾,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木栅栏上,勾着一丝粉色的绢帛布絮。他走进去,望见所有桌椅被擦拭得不染尘埃,就连摆放的位置都规整对称,仿佛有尺规丈量。

    她捧着一盆浇灌过的花木,吃力放到花架上,转头冲着他弯唇笑了笑。昨日眼里摇摇欲坠的光,变得安稳坦然。

    “我是江南东道一小商户之家的女儿,父母遭难离世,自己避祸独活,现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但有一双手可做清洁杂役,会写字算账,不知沈先生的救命之恩与汤药馈赠,可否以这种方式报答?”

    他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

    只记得眼前的女子依旧弱不禁风,但有某种坚韧动人的神色,叫他无法移开眼,也舍不得拒绝。

    他怜她遭遇,不敢细问。

    如今想来,有不同寻常之处太多。

    无名商户家的女子,就算会写字算账,又怎么会懂得与他谈诗鉴画,为他抚琴制香,踏着月色惊鸿一舞。

    她那时还未认祖归宗,并非宗室之女。

    沈徵握着文卷半日没动的手最终动了,书册被“啪”一声轻掷在案上,洗浪在后头一叠声地喊:

    “郎君不是说要趁晌午看文卷吗?这是要去哪儿?”

    “族学,找一趟裴榜眼。”

    同榜进士里,裴仲平去了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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