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匠

    曾放自称是个陶匠,而他有的并不止一口大缸,跟着他的人更不止他带在身边的那几个。

    自然,这样一位面对饥荒不跑路,反倒聚了人手器物、蛰伏在饥民堆中的“陶匠”,在模糊地暗示过自家大缸与自家帮手的来源后,倒是没直接说出些诸如“我观这伤马与我有缘”之类的东西,而是轻咳一声,摆出一副忧愁模样:“楚小郎君身手了得,更难得菩萨心肠。奈何区区一匹伤马,喂不饱这许多饥民。”

    ——这还用你来说么?

    楚琛一阵烦躁。在上辈子,她的时间等同于金钱,最不耐烦听废话和套话;现在,虽然没有一个个永不休眠的合法贝者场等着她赶,可出现了比实践金融炼金术更要紧的事:她娘。

    然后,她饿,渴,手里有刀,站位还近,对付眼前这一个看起来只需要……

    ——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楚琛直勾勾盯着曾放,直截了当道:“但这伤马归我来分,是这道理吧?”

    曾放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一滞,慢慢道:“既由小郎君所得,自该如此……”

    “好说。曾郎君稍待。”楚琛干脆转向一旁的几个饥民,并径自望向最先替她喊话的那个:“你叫什么?”

    “小的孙顺。”

    “你爱吃肥的还是瘦的?”

    饥民神色一喜,果断道:“肥的。”

    楚琛点点头,看向另一个:“钱二,你爱吃肥的瘦的?”

    钱二柱撇眼孙顺,道:“小郎君给什么,小人要什么。”

    “我要你说,你选偏肥的还是偏瘦的?”

    “……肥的。”

    “很好。”楚琛再转向剩下的饥民:“你们几个呢?”

    四个饥民互相对视,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肥”、“小的喜欢油水多的”。

    “那么,马的脊肉归我,马的腹肉是这六位自分。”楚琛说着,扭头直视曾放。“你出罐子,马血马杂都算你的。等我收拾完,这匹马熬个肉汤,再分与其他诸位。这般分法,曾郎君可有意见?”

    她嘴里说的是询问意见,从表情到语气来看,却没多少询问的意思。曾放盯着她,脸上笑意愈发僵硬,愈发接近于一层将将未落的粉饰:“没出半分气力,却有进项,自然是满意的……只是如此一来,小郎君自家还够?”

    ——怎的,我若说不够,曾兄是即刻匀半扇两脚羊与我么?

    楚琛一阵不耐。这个叫曾放的大概率吃过人,她不赞同,却能理解——哪怕根据后世的道德标准,都有紧急避险这说法呢。唯一的问题在,她拿不准此人此刻的绕圈子为的是什么。

    这算是她上辈子带来的职业病:要是某个投资方案、某段时间的市场环境让她感觉哪里不对,那么,在搞清楚那些个不对具体在哪前,哪怕不赚钱,她也不会往里投一毛钱。

    正因为如此,她的留言板上才经常是些“楚总”,而不是杀千刀的楚狗。

    只是,话又说回来,曾放既然是被分肉的动静引出来,有一点,是绝对能确定的——

    “曾郎君,”楚琛微微眯起眼睛,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疑虑表情:“你不饿么?我是饿狠了。”

    曾放再度一滞,见她当真转身提刀即走,连忙又紧追半步,低声道:“我也饿……但,不知楚郎君未来有何打算?”

    “先分肉。”楚琛淡淡道,“要不然呢?”

    曾放一咬牙,声音更低:“敢问郎君奉的是哪一道?”

    楚琛眉头一跳。

    好消息,这人说出来了;坏消息,这人没说全,她依然不懂他所指何物,而她不懂的东西,似乎在他们当前的交流中很重要。

    不过,穿都穿了,显而易见地往后就得在古代讨生活……她倒也不是完全不懂。想来,多日饥荒,能留下来,还有意聚人,要做的那套,无非裹挟流民、造反起事。

    但若是真要造反起事,乃至聚了人,起完锅,乍一撞见如她这般摸不清底细的,却陡然刹车,开始磨磨唧唧欲言又止……这算什么?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

    楚琛再无耐性,她反身。

    “曾郎君,曾兄,我娘为我进了人市。”她死死盯着曾放。“我要救她,不管什么道。你,是要挡我么?”

    这么快又动手很不明智,但真要动手,将来说不定要转行去屠宰业,那再杀几个也无所谓。楚琛暗暗捏紧刀柄。这刀已经卷了刃,割肉恐怕不易,刺人却是绰绰有余。她的眼轻飘飘地掠过曾放的脖颈,看着此人好像是愣了一下,于是她更加靠近一步。

    他的肩与背往下掉了点,这是已然放松的迹象。

    “人市就在清风镇,小郎君。”他的眼打量她,视线则毫无防备地飞往更高更远处:“反正留在此地,也是等死。我们意欲结伙,先抢清风镇,再拿槐县,做一番大事!”

    ——非常近了。

    要动手的话,眼下的位置正好,刀能捅进脏腑,侧步即可避开血污。只是,自己为何就……又到动手了?……他们之前谈的是什么?

    楚琛瞪着曾放,也许不完全是曾放。她像是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来自后世的,在提醒她赶紧符合社交法则地捧场、敲定、趁势入伙,她此世的头颅深处却陡然泛出一股滚烫。在她有任何行动前,这滚烫沿脑海下至颈椎,又顺着颈椎行至脊柱,血气随之翻涌开来,犹如铁水在浇筑。

    心脏开始疯狂搏动,伴随而至的还有强烈的杀意。楚琛的表情无法自控地扭曲了一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曾放脸上掠过错愕,脚下亦是往后退开半步。

    ——他起戒心了。不过不多,所以他退得不远。他的手边没有兵刃。手下也离得有点距离。他尚未意识到她的不对。

    如果要杀他的话——

    “曾郎君!”楚琛顶着颅内的火烧火燎一声大吼,猛地跨前一步,紧紧把住曾放的小臂:“你还没说我娘。曾郎君,她才走没多久,她——她活着的,是吧。”

    一层冷汗,密密地从背后渗出来。楚琛完全不知此刻的表现对不对,而她问出李氏,也更多是出于掩盖自身异样,甚至能说是试图融入这个世界而刻意甩出的缘由。真要说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母女亲情,她脑海里还一派混沌乌糟,连李氏全名都不一定记得起来。

    可当话语吼出了口,一股猛烈的,杂糅着恐惧、担忧、悲恸、愤怒的情绪还是一道从心底迸发而出,沦肌浃髓,沁透全身,无法抑制。仿佛此世十几岁的屠户之女短暂地回过了魂,在崩溃,在诘问。而这副躯体的一切终究已属于她,对现状的警惕、对曾放的戒备支撑住了她,一点点地弥合灵魂的分裂,熄去了自脑海中倾泻而下的无形烈焰。

    两种争夺主导位的状态此消彼长,只有一瞬。反馈到现实中,便是楚琛咬着牙发着抖,眼神却依然如刀光般尖锐。

    似乎被这目光所刺痛,曾放微微错开视线,面色也是黯然。

    “我……唉。我只敢说,应当无事。”他轻叹口气,苦笑道:“人市确是会杀人,不过是要按规矩的。只是,小郎君这样抓着我,我也不好给小郎君指路。”

    ——你知道啊。

    杀意又窜了起来,所幸脑内那股莫名而起的高热已莫名其妙地暂时退去,也暂时没得卷土重来的征兆。她松开手,沉沉地瞥曾放一眼。

    “好。有劳曾兄。”她干脆地说,回首扫视等着分肉的饥民。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吃肉,没有任何人站到她的身后。这景象更衬托出先前那股杀意的不合时宜。楚琛进一步地冷静下来,她望着曾放,全无异常地递上话头:“我家传的刀卷刃了,曾兄有无利刃?”

    曾放忙不迭应是,回身向不远处的几人招手:“赵兄弟,范兄弟,刘兄弟。来,这是楚家的小兄弟。”

    先前跟着曾放的两个走近,又有一个站在人堆里的走近。他们都穿着颜色暗淡的粗布衣,大同小异的右衽窄袖,倒是脏得各有特色。只不过,走前面的两人头上顶着的是歪斜的发髻,最后的那个头顶却是要秃不秃,还从两边各垂着发辫。

    ……什么朝代什么地方流行过这种发型?看周围束发右衽的汉民,好像也没谁对这奇特发型大惊小怪。难不成,自己这趟穿越,不但成了个流民,还到了边远之地?

    楚琛一时错愕,心中疯狂检索起所知的历史。而在她的身旁,好像不曾避过半步似的,曾放的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半推半带地将她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走来的三人。

    “范兄弟,你的刀先借楚兄弟分肉。”他朗声招呼,又关切道:“我等先前打了头野兽,尚余些肉汤,楚兄弟不如喝过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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