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光影下,楼砚的眉眼显得愈发深邃,蓝灰色的左眼被隐藏于暗处,难见深情。
“你受伤了。”宁安嗅了一下,笃定道。
她从小就对各种气味敏感,更不用说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若不是昨日自己晕乎乎的,一定不会这般迟钝的。
难免丧气的宁安颓然地垂下脑袋来。
楼砚却还因着往事,定定出神瞧着她。
少女秀颈横立,青丝倾泻,缕缕分散蜿蜒着盘踞在两人身上,将楼砚裹进温柔乡里。
原来自己从前遇见的宁二爷,就是宁安的爹。
他与宁安难道还不算是命中注定?
“阿砚?”宁安没有听见回答,急着又问。
“没有,那是别人的血,不小心沾到了。”
楼砚说着谎,坐起身来,将早就备好的清水送至宁安唇边。
昨夜待宁安入睡后,楼砚谨慎地四周巡查了一番,清扫了来时路上自己的血迹。
又顺带收集了些露水,以便第二日两人的梳洗。
他与宁安逃得还不算太远,还不够安全。
汛期江水湍急,虽然此地已经离金川有些路程,可楼风的人追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情。
楼砚睡前便已经打算好了,他要带着宁安去槐江山一带。
天子势微,群雄混战,槐江山地区由于兵家长久的争夺,反而逐渐演化出各族共居的趋势,成为了南北往来的重要枢纽。
一则槐江山地处三大侯国武将管辖交界处,鱼龙混杂,就算被发现,来去之人颇多,追兵探寻起来也耗费心力;
二则槐江山一带实际囊括了周边的群山峻岭,就算是自己跟宁安不在街道闹市生活,躲进深山密林里,也同样不易被察觉。
这是楼砚目前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宁安就着楼砚的手,喝了一小口水。
露水清爽,宁安觉得舒畅,又反手往楼砚手背上点点,示意楼砚也尝一口。
“我们今日往回赶。”楼砚为宁安擦拭掉唇边的水渍,将破碗放到一旁。
可惜不能回到金川,灯下黑的招数楼砚不是不想用,但他需要将宁安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回去?”宁安没太想明白,愣怔的神情和萦绕周身的清冷重叠到一起,引得楼砚忽然很想亲她。
“对,我们带着那群人绕几回,绕晕了,我们就可以放心走了。”
宁安一定很好亲,楼砚想。
“不如我躲在某处,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走。”宁安试探着说。
楼砚一定伤到了某处,但他不承认,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想来也不会束手束脚。
“不行。”楼砚想也没有想就拒绝,宁安待在他身边才能让他放心。
“楼砚,你听我说,”宁安清清嗓子,正色道,“宁薇的出现绝对不是意外,一定是与人联手了,她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你我在一起,目标太大,我又瞧不见,会拖累你。”
宁安抬手搭上楼砚的腕带处,“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我藏在一处,等你回来,如何?”
“不如何,”楼砚已经侧过身来,对着宁安的头发捯饬起来,简练的辫子到了他手上扎得更快了,“没我在旁边盯着,你真要去当王八吗?”
离了他,旁人要杀死宁安简直易如反掌。
宁安愕然,琥珀般未有光亮的眼中带了一丝犹疑,“……什么王八?”
果然是昨天烧坏脑子了。
楼砚无声地笑着,手上不忘用发带给宁安系好结。
想到昨天烘烤衣衫时那引人遐想的细带子,楼砚指尖的活结打着打着就心不在焉了起来。
男女有别的道理他自然是懂得的,与宁安相处中自己也颇多克制。
汉人的礼节他学得七七八八,没学到什么精髓来,夷人的多情好色,他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落下。
“什么王八?!”宁安不记得昨天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胡话,可从楼砚闷不做声的反应来看,定然是自己闹笑话了。
楼砚窥见宁安缩在裙下的脚,心道自己忽略了这茬,忙撕开自己墨袍的下摆,打算用布条子将其缠好。
“……我的鞋掉了。”宁安也发现了脚上过于清凉,凝眉闷声说。
犄角旮旯处的小靴子静静躺在那儿,楼砚余光中微闪,还是决定不告诉宁安是她自己闹着扔掉了靴子了。
“我们一会儿便去买。”顺带还要备点伤药衣物一类的,免得两人再落得这等狼狈的模样。
未免两人特征明显,楼砚还将自己的左眼遮住。
“我们回去若是正巧遇上了他们该如何是好?”宁安趴在楼砚背上去,被他很轻松地背了起来。
“我自有办法。”
一个瞎眼的姑娘,和一名独眼的情郎。
原本怪异的组合放在这乱世中,却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楼砚备了些棉麻衣物,在临近的小酒家买下碗面糊汤,和宁安凑合着对付了一顿。
街上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旁人乍一看还会误以为是有人搬来了一桩小厢房。
那上头下来了一位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儿,圆身肥脸,身后跟着两三个孔武有力的下属,几人在对街客栈二楼落座。
胡云安大张旗鼓地点了一桌子菜,自顾自品了小会儿茶,兴致到了还捏住腰扇,哼吟了几句靡靡之音,作足了纨绔子弟的架势,这才收起玩乐的神色,四下打量起来。
他是偷跑出来的。
胡云安的爹,前不久新谋了个边防军机政要处师爷的职,虽说是花钱走关系弄来的小芝麻官儿,但过手的油水钱可不少。
胡家也迁到了边城内。
胡云安的爹是老来得子,他胡家就胡云安这么一个独苗苗,往日里因着时局动荡,连教书先生都是请来到家里面去上课的。
按理说,胡云安也算是锦衣玉食供着捧着长大的,就该听他爹的话,学点子文墨计谋,吞在肚子里,也好接他的衣钵。
可豢养久的鸟儿也会向往自由的天空。
随着自己逐渐长大,胡云安就觉得他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
胡云安的爹在政要场上越是如鱼得水,胡云安的心底就越是焦灼。
都说虎父无犬子,偏他不能出家门干出一番大事业,岂不是憋屈。
胡云安知道他爹不放心他,说他总是性情过于纯良,不懂人心险恶。
可他自出走半月以来,也没有碰上什么吓人的事儿,倒是游山玩水,见识了不少异域风光。
胡云安不出事,还以为是世道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黑暗,其实不然。
他重金聘请的几位护卫,又不是吃干饭的。
更不用说,他腰间那枚镶金令牌,在不成文的规定下,等同于是西城兵镇的通关文书。
道上的人不会闲着没事去打劫这样的人,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
楼砚思索片刻,却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
那辆雕花黑漆马车,从外间看着就很是宽敞,想来容下他和宁安也不是难事。
不过,这傻小子周边的那几个练家子,气息沉稳,步履矫健,从发现楼砚后,几人便一直站成防守的布位,观察着可能出现的危机。
他们不容易打发,从那傻小子身上还不好下手?
楼砚拍拍宁安的手,朝她轻声嘱咐,“宁安,我前去问路,你在这儿待会儿。”
这里的人并不认识楼砚几人,况且宁安与自己离得不远,就算意外出现楼砚也能及时赶回来。
“好,你小心点。”宁安朝楼砚那儿微微侧首,清浅的笑颜一下子就将二楼东张西望的胡云安吸引了过来。
胡云安倒不是他爹那样子的酒鬼色狼,但对于别样美好的事物,他也是心生向往的。
宁安皙白无暇的脸加之方才的一笑,已经叫胡云安叹一句妙。
这小娘子,看似病气缠身,眉眼清冷,哪里知道弯唇轻笑之刻,却有凌霜傲雪之气,煞是惹眼。
“这位兄台,”楼砚忽然一下就跃上了二楼,不偏不倚正好阻隔了胡云安的视线,“方才见您眉宇间隐有忧虑,不知在下是否帮得上忙?”
胡云安被楼砚突如其来的一招俊逸的轻功给惊住,根本没有瞧底下人警惕的目光,拉着楼砚就坐了下来。
楼砚诡谲的身法落在胡云安眼里,不外乎自己遇见了世外高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一瞬间就被这高手所看穿了。
别看胡云安身材臃肿,他也是曾有过豪侠梦的。
光是戏曲班子中的武生霸气出场,他见了都能魂不守舍两三天,更不说楼砚这等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把戏了。
胡云安正想要求楼砚将自己收为徒弟,却见楼砚已经隐含担忧地往楼下看去了。
哎哟,自己真是不会察言观色,这高手明显有更需要值得帮忙的事情。
胡云安一拍手,“这位少侠,我的事儿倒是不急,不知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的?”
雇来的护卫见胡云安早没了防备,又听不进去劝,只能紧盯了楼砚,个个噤声肃立。
这一路上,打家劫舍的事情没让胡云安碰上,散财童子倒是叫他做全了。
到了楼砚这儿,胡云安已经对不少落难之人慷慨解囊了,若不是忌惮还有着护卫,那群不识货的人指不定会做什么出来。
“在下与小妹,”楼砚一顿,面露羞愧,“想要搭乘公子的马车一段儿。”
“小妹身子虚,眼下兵荒马乱,我也租不到好车架……”
“这有何难!”胡云安还以为楼砚是与前面的人一样,想要索取些钱财之物,没想到居然是这点子小要求,他立马打断楼砚,“我正要往西南方向去,顺路否?”
“顺路。”楼砚感激涕零,甚至要给胡云安鞠礼。
“使不得使不得,”见楼砚仿佛还有话说,胡云安又问,“可是还有何难处?”
“就怕遇见往日仇家来寻,怕反倒叫公子你难做。”楼砚叹气,一副不愿意让胡云安以身犯险的模样。
“我胡某人是断不会做出卖朋友那等小人之事的!少侠请放心!”
胡云安抓着楼砚的手,说得激动,生怕楼砚不愿给他这个机会相助。
身旁年纪最大的那个护卫,正要再提醒胡云安,被楼砚一瞥,打消了心思。
雇主雇的是保命,至于与虎豹为友这等事,他们不该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