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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京都芙蓉楼后厨,顾潮惜迎光而立,长指伸出去又缩回来。

    “圣上江南选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林婉清失落的叹气,再无心思制作糕点。

    见此,向来嘴笨的顾潮惜愈发小心翼翼,惶恐刺激对方。

    “顾潮惜,怎么不说话?”

    口齿伶俐的秀美女郎,忿然变了脸色。

    “我不知说什么好,怕惹师傅不高兴。”

    高大的俊朗男儿目光怯怯,像是刚入门的新妇。眼尾泛着微红,任谁看了都怜惜。

    “哼,你觉得我在欺负你?”

    “没有”,顾潮惜拼命摇头,音色疏朗:“师傅随便欺负我都行!”

    真是个呆子,林婉清怅惘至极。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小雪,雾茫茫的勾人离愁。

    林婉清心里难受,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

    如今圣上远离京都,宣王代为执政,可纵是亲兄弟又如何,权力早晚腐化人心。

    昨夜她无意听到爹爹与心腹议事,言说宣王已经策动了大司徒,未来南穆极有可能易主。

    “顾潮惜,你能陪我去找他吗?”

    迎着她炙热双眸,顾潮惜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他摇了摇头:“不能!”

    期待彻底落空,林婉清决绝地背过身去,讥讽的冷嗤:“原来之前全是骗人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顾潮惜登时手足无措,他慌促的不顾礼节,急不可耐地按住她的薄肩:“非是徒弟不肯,师傅乃左相之女,是声名赫赫的京都贵女。若我寡廉鲜耻的携你同行,届时顾潮惜死不足惜,师傅的清白岂不葬送。”

    林婉清蓦然怔愣,默默凝着顾潮惜,忽然扑进他怀里大哭。

    卿有所念人,远隔万重山。

    余晖映苍雪,枯藤伴孤鸦。数日奔波,宋忍冬一行人终于抵达北郡。

    夜幕低垂,北郡一品香大酒楼里高朋满座。

    同行千里,终须一别。

    宋忍冬在此设宴,与大家辞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各位有缘再会!”

    宋忍冬举杯一饮而尽,遥相对坐的蓟春婴始终未抬起杯子。彼时他神色冷傲,眼底没有一丝和煦。

    自那晚柳烟儿的心腹丫鬟小翠偷听到些隐秘,使得她的心情格外消沉。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幕,才总算宽慰些许。

    宋忍冬是不是女人,柳烟儿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宋忍冬消失在慕公子身边。

    因此,柳烟儿决定在众人面前拆穿宋忍冬的真实身份。然而她毕竟是个闺阁小姐,总不能毫无顾忌地扒拉男子衣裳,于是她暗中寻找机会下手。

    可惜宋忍冬距离遥远,她有没合适的理由抵近。哪知小翠素来心思灵泛,以献酒为名,借机把端水壶的侍者狠狠绊了一下。

    一旁的小侍者赶忙跪地求饶,纵使她清楚有人捣乱,也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惶恐贵客们相互袒护,到头来愈加严惩。

    宋忍冬浑身湿漉漉,发髻凌乱不堪,但她神色淡然,转身扶起面色惨白的小侍者。凝着对方青紫的额头,语带怜惜:“别怕,并非大事,下去吧!”

    “宋公子没事吧?”

    柳烟儿音量倏高,众人目光随之落在宋忍冬身上。

    时机得当,小翠遂快步近前,手刚搭到宋忍冬肩上,不料竟被人蛮力挥到一旁。

    蓟春婴本已脱去自己的软裘,不过稍许停顿,已有人先他一步。

    “这种天气很容易风寒,宋兄弟身体还未痊愈,先换衣服去!”

    顾念宜难掩愤慨,无意间将宋忍冬挡了个结结实实。

    “多谢顾大哥,各位且自便,宋某暂且告退。”

    宋忍冬走后,场内气氛格外古怪。

    座中无人谈笑,唯有轻微的动箸声。柳夫人瞥了眼小翠,心底没由来的失望。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宋忍冬安然折返。她姿容隽秀,一袭月牙白更显的气质不俗。

    柳烟儿双眸半垂,竭力绞着手中的帕子。

    欢聚有时,客中无伴。

    宋忍冬带着她的商队潇洒走远,她头也不回,坚定又从容。

    “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寒夜雾漫,细雪单薄,冷月寂静。

    当年的郡守府,今已物是人非。

    推开房门的一刹,蓟春婴仿佛看到身披嫁衣的珍娘。

    举目四望,他们曾在窗台赏菊,案牍红袖添香,回廊里的角灯便为她而装。

    如今执笔的郎君异乡归来,巧笑倩兮的娘子却再也看不见。

    蓟春婴茕茕孑立,凝神打量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致,心绪顿如波涛汹涌。

    “主子,飞使密信来报。”

    抹奴犹豫再三,终是硬着头皮近前。

    “呈上来。”

    自古手足相残,无外乎争权夺利。皇位之上,任谁都不会心无波澜。

    韩黎奋笔疾书,袒露肺腑,再度振臂高呼。

    直言大司徒借江原道大旱,阳奉阴违圈地无数,驱逐流民陷害忠良。

    可宣王蓟秋生却仁善温和,不愿得罪任何力量。虽开口闭口以子民社稷为重,但私下重文抑武,轻寒士抚世族。

    朝中一盘散沙,攘外必先安内,否则国不将国,君不成君。

    蓟春婴俊颜一派沉郁,他提笔凝滞,落墨皆废。

    忠臣良将填沟壑,是非成败难由人。

    满纸疏狂,未有一字自表。

    这样的孤忠,他竟舍不得了。引蛇出洞,却要舍得孩子套到狼。

    “主子,京都也来信了。”

    蓟秋生再次催促长兄回京,并且着重点到韩黎,他快要保不住这个愚臣了。

    韩黎在稽安大兴改革,触动不少权贵的利益,若非安插的大内高手,现下坟头草萋萋。

    治国难,用人难,信人难上加难。

    然而改革势在必行,若无牺牲,怎能一拳打得百拳开。

    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除夕前夜,宋忍冬在北郡成立了商行。王斌成了明面掌柜,专程负责与夷人货物交易。

    炮竹声响,守岁开始。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斌携妻女一再邀请东家相聚,宋忍冬盛情难却提着重礼登门。

    四方院落,小而温馨。

    宋忍冬来时,诺丽在麻利地烹煮羊肉,王斌则托着女儿在院子里嬉耍。

    “东家!”王斌欣喜至极。

    “佳节相至,真是打扰了。”

    “这有什么,您来了,我们全家都高兴。”

    诺丽擦了擦手上的油脂,朝后院招呼:“阿耆,我们的客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劲瘦的青年抱柴而出。

    他眼眸深邃,面容十分英俊,微勾的嘴角忽然凝固,手中薪柴滚落满地。

    “阿耆!”

    诺丽蹲下身子,低头捡起薪柴,不解地望着他和宋忍冬。

    黄粱一梦,伊人消魂。

    吐玉耆简直无法相信,他竟会在这个小院里重遇梦中人。

    时隔数年,饶是宋忍冬记忆超群,她也记不起仅一面之缘的北夷人。

    此刻,她有些狐疑,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睛,轻声道:“请问这位是——”

    “阿耆,我的弟弟。”

    诺丽的母亲妲和,曾是北夷王帐的主事婢女。妲和年轻时仗义执言,救下一个怀孕的贱奴。后来,那个美丽的贱奴被比伦王看上,不甘受辱的她惨死在驼汾河畔,于世间独留下个三岁幼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独自在荒野哭泣,比伦王用他做肉饵来猎捕野狼。

    趁着夜色,妲和的丈夫冒险救出了这个孩子,而诺丽却从那天起彻底没了父亲。

    妲和独自养育两个孩子,可在诺丽八岁那年,正在放牧的阿耆突然不见了。

    妲和自责不已,活活哭瞎了双眼,后来死在战乱流徙的途中。独自漂泊的诺丽,因为寻找水源坠落深涧。生死关头,天神赐她幸运。一个汉人身负绳索将她吃力的救出来,从那天起她便不再孤单了。

    后来,诺丽定居在北郡,过往仿佛随风而逝。但几日前她在街角无意碰见个俊朗男人,纵使岁月久隔,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阿耆,她明月般珍贵的弟弟。

    “原来是嫂子的弟弟。”

    宋忍冬眉眼盈润,率先行礼:“在下宋忍冬,有缘结识。”

    “你叫宋忍冬?”吐玉耆顿了顿,喉间一阵酸涩。

    四邻八舍开始燃点爆竹,王斌大咧咧的打断他们,“咱不能落了,我去点。东家帮个忙,替我给闺女捂上耳朵。”

    诺丽在房里摆碗盛汤,王斌笑嘻嘻的喊了她,等到妻子抬眼瞄时,他孩子般弯腰松开爆竹,瞬间“劈里啪啦”炸裂不休。

    宋忍冬赶紧抱住小丫头的脑袋,身子跟着颤栗,其实打小她就特别恐惧这种声音。

    整个人不仅面无血色,甚至心跳骤惊。最不安的时候,软颊突然发紧,随后两只大手不由分说地牢牢护在她耳畔。

    宋忍冬扬颈细瞥,目光瞬间融在玉石剔透的浅色碧瞳里。

    除夕守岁,是汉人的习俗。

    他们吃完饺饵,暖炉闲谈至夜半。

    长街幽寂,唯有更夫梆响。

    小雪飘落,宋忍冬缓缓行着,脚底不时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除夕佳夜,良人难寐。

    蓟春婴带着一盒精致糕点,寻到了宋忍冬的住处。

    遥遥驻足,只见笼灯昏黄,朱门前一对身影错落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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