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阿灼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
“真正确定是在下天坑的时候。”她干脆,高少怀也不卖关子,“你是当地人,本该最清楚此地的风险,但下来的时候你却一点都不紧张,就好像你很清楚那时不会有人伏击一样。”
“这说明不了什么。”阿灼——玄烛塔少塔主花灼紧绷着脸仰头看着高少怀,这一瞬间她身上的稚气褪尽了,显露出一种奇异的、锋利又沉肃的气质,“或许只是我的胆子格外大呢?”
“你说的对。”高少怀的见识非比寻常,别说见过,便是刀下砍过的江湖巨擘都不知凡几,花灼这点气势压根唬不住她,“可谁说你就只有这一处破绽了?”
花灼脱口问:“还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后悔了。
这话一出口,之后的对话里她就要被高少怀牵着鼻子走了!
不是说“胭脂刀”为人直率不攻心计吗?这高少怀别是个哪里来的冒牌货吧?!
“你对玄烛塔里的密道和机关都非常熟悉。”反正眼下走是走不了了,高少怀难得耐心地和她摊开来一一解释,“你自称是玄烛塔主收留的孤女,既是玄烛塔弟子,知道塔中密道不是没有可能,但你能孤身待在玄烛塔顶层密室,还能带着我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从密道离开玄烛塔,这就不大寻常了吧?”
“而且你还能一口道出我委托无相宫多方探查都查不到名字的‘逢春丹’,甚至利用密道中的毒雾迷惑我的心神,单凭这两点,你也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普通弟子。”
“可那会儿我是被锁在密室里的。”花灼提醒她,“你为什么会猜到我是玄烛塔少主?”
正常思路不是应该猜她是背叛了玄烛塔又被抓回来的核心弟子之类的吗?
“我的确没猜到你为什么会被锁在那里。”高少怀道,“但那间密室应该是历代玄烛塔主日常修炼的地方吧?真要关押什么人,你们玄烛塔没有专门的暗牢吗?”
花灼:“……”
这个确实有。
“说来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那密室是塔主修炼之地,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让我误打误撞给闯进去?”
“轻易?”花灼听不下去了,“江湖人都知道,玄烛塔极擅毒术,沾上一点就是个死,塔里每一层都机关重重,除了当年祖师奶奶的仇人来过一次,这么多年就没人敢来闯,更别说一闯就奔着顶层去了!”
一旁的卓潇也快听不下去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冲动冒失的了,没想到高姐姐居然比她还莽。
以后还是得多操心。
高少怀懒得在这些与当下无关的事情上多纠缠,遂选择性地充耳不闻,闲话说完,她打算开始说正事:“我们如今——”
“等等。”花灼打断她,“按你这说法,你从在玄烛塔遇见我开始你就在怀疑我的身份?”
她难以理解:“那在密室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有病吗?
卓潇倒是明白:“高姐姐应该是因为拿不准你的身份,不想妄害无辜。”
“嗯。”被他言中心思,高少怀偏头冲他笑了一下,随即再次看向花灼,“万一我怀疑错了,总不能任由你死在哪儿吧。”
花灼目光一动,不说话了。
“好了,闲话就不必多说了。”他们眼下还身处困局,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高少怀重新接上被打断的话头,“我们如今都被困于此,生死关头,少塔主是否可以向我交个底。毕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把我们引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花灼叹了口气。
“首先,我不是把‘你们’引过来,我想引来的只有你。”
“如果不是他脸皮那么厚一直黏在你身边,现在他已经和裴玥一起失踪了。”
卓潇:“……”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大妹子。
“来的路上你提出让小卓与你同骑,也是想趁机对他下手吧。”高少怀并不意外,她一路上防的就是这个。
“我没有想害他俩的意思。”花灼点了点头,随即又解释道,“但他俩武功不行,别的也不会,一起去只会碍事,不如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其次,虽然从遇见你开始我就没和你说几句实话,但有一句话我没骗你。”
“——我确实对你没有恶意。”
高少怀把“度春风”往前递了三分。
片刻前才稍微缓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她居高临下地盯着花灼,手腕轻压,刀锋上寒光一闪:“你在玄烛塔里几次三番设计我,还将我们引来此处送死,是对我没有恶意?”
“这是两件事。”花灼没有反抗的意思,为表诚意,她把双手一摊,摆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在玄烛塔时,是你闯塔在先,闯入我闭关潜修之所在后,你身分不明目的不明,我只知道你武功很高,我不是对手,师姑她们也未必就是你的对手。”
“面对这样的外敌,我想杀了你以绝后患,有什么问题吗?”
她盯着高少怀的眼睛:“作为玄烛塔少主,我得保护塔里的姐妹。”
高少怀什么都没说。
见她不表态,花灼又说:“而且我已经留手了,密道里的机关你也见识过一二,试探出你的目的之后我就撤了其他机关,那条密道是玄烛塔最重要的防线之一,如果我有意杀人,你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玄烛塔里发生的事高少怀一个字也没跟卓潇他们说过,乍听阿灼提起这样凶险的一条密道,他心里一紧,脱口问:“高姐姐?”
高少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简直想扭头呼他一巴掌。
这审人呢,臭小子瞎扯什么后腿。
她有心不搭理卓潇,可想起刚才在暗河里时他那个样子又不忍心,迟疑了一下传音解释:“就胳膊上一道伤,没别的,你别担心。”
一边分心安抚“饱受惊吓的脆弱小少爷”,她一边继续端着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肃面孔从花灼嘴里掏东西——眼下他们想安全脱身还得靠花灼,但这小丫头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如果不能彼此坦诚相待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是必不可能放心的。
“玄烛塔向来不参与江湖争端,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此来的目的,有什么要求大可亮明身份开诚布公地谈,何必要处心积虑引我来此地,还搭上自己和我走这一趟?”
花灼:“那日望月山上若非我在,师姐她们不会轻易放你们走的。”
“那你也可以在离开望月山之后直言。”高少怀步步紧逼,“若你直言自己是玄烛塔少主,我完全可以把小卓和裴玥留在朝晖古城自己来采‘寒泉云芝’,此事攸关阿玠,我必不会轻慢对待,这样也用不着你费心费力弄走他俩替我‘扫除障碍’了。”
“所以你为何不说?”
她这话踩到了重点,花灼编不下去,跺了跺脚:“你真难缠!”
高少怀不言不语,凉丝丝地盯着她。
她显然没有退让的意思,花灼和她对视片刻,败下阵来:“我是不敢说。”
“因为玄烛最近塔遇上了一件大事。”她一咬牙,“我引你来此也与这件事有关。”
一件对玄烛塔这样一个门派而言的大事。
想起那封石沉大海的拜帖和自己在朝晖古城中听到的消息,高少怀心思一动:“难道花潋塔主……”
花灼脊骨仿佛一瞬间松了劲,单薄却笔直的肩背一瞬间坍了下来,连腰都不堪重负地弯下了一点。
她隔着刀锋望向高少怀,苦笑:“三个月之前,师母在朝晖古城遇刺,至今重伤未醒。”
三个月前?
卓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时间点,悚然一惊。
三个月前,正是他从烟波山出发,东去沣城找裴玥的时候。
“凭我现在的武功,还不足以保住玄烛塔,所以我只能步步谨慎,小心谋划。”
这个理由的分量不可谓不重,高少怀并没有生气,她盯着花灼看了半晌,问了一句话:“你之前对这些百般遮掩,如今却突然和盘托出,为什么?”
“因为到了眼下这个境地,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少女片刻前自暴自弃般的颓态转瞬即逝,她重新站直身体,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无状又坚不可摧的铠甲,刹那间就又是玄烛塔少主该有的样子了。
“而且我师母遇刺的事与你有关。”
“动手的人是晦明渊。”
“我一开始确实是想把你们送下望月山,再找个借口把‘逢春丹’给你就打发你们走的,是在福来客栈知道了你是高少怀才临时改了主意,设计你随我来的。”
想到她一路上时而流露的急切,卓潇想到一种可能:“你找‘寒泉云芝’是为了……”
花灼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点头:“我不会配‘逢春丹’,我找‘寒泉云芝’不是配‘逢春丹’,为了是救我师母。”
“晦明渊的人封锁了溶洞,我引你来此,就是为了借你的刀杀了他们,拿到‘寒泉云芝’。”
这两句轻飘飘的话几乎打碎了高少怀的希望,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血色褪尽了,就连拿刀的手都微微晃了晃。
花灼也知道这对高少怀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低着头,一时间几乎没有勇气去看高少怀。
她动了动嘴唇:“抱歉利用了你。”
高少怀一掌朝她挥过去。
花灼闭上眼,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