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风衣规整地搭在一旁,梁焕一身清爽静坐在琴键前。

    小礼堂,静若寒蝉。

    手指启动,绝妙的琴声流淌而出。

    顶级的琴,高音通透明亮,中音稳健有力,连低音都个个清晰悦耳,任何一个键的音色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每触上一个键,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反弹力,像是在同一位绝世高手推拉,共同演绎出一场最高水准的较量。

    而音乐,便在这较量中孕育而生,化作一缕附着魔力的丝线,从耳膜穿入脑海,化入血液,同全身融为一体!

    这感受太超然,超过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弹奏,梁焕沉浸在极致的听感中,已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而冉苒自第一个音响起就闭上了眼,专心致志地聆听。随着旋律迭起,她渐渐咧开的嘴角边,凹出一个酒窝来。

    直到落完最后一个音,两人都无法自拔。

    回音绕梁,余味无穷,小礼堂的空间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空气中萦绕着一种可以听到的芳香。

    谁都不舍得出声,不舍得去打搅。

    良久,梁焕长而舒缓地呼出一口气,手指意犹未尽地在琴键上轻抚。

    转眸,冉苒正双臂叠放在琴架上。她半边脸枕上去,眼镜被胳膊肘顶歪,一只眼睛刚好被中梁挡住,就剩下露出的虎牙和酒窝能让人看出,她在笑。

    “谢了。”

    很轻声地,梁焕说。

    冉苒有点懵,支起脑袋来。

    “这琴绝了,能弹一次三生有幸,所以谢谢你。”

    冉苒腼腆着摇头:“是我要谢谢你,你弹得太好听了,真的,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是琴好。”

    “不,是你弹得好!”

    她努力睁着一双月牙眼,非常笃定,“我们班里也有会弹琴的人,弹过这琴,我听过。但你弹的,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梁焕不由当起真来:“怎么个不一样?”

    “我上次就感觉到了,现在更确定。”

    冉苒说得特别认真,“别人弹的时候,弹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琴,可你弹的时候,我却觉得,你弹的是我心里的琴。”

    “……”

    梁焕一下愣住,从未听人如此形容过,这是什么说法,耳朵里塞满浓浓的矫情味。

    他盯着冉苒没出声。

    这反应让冉苒一下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白净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

    “别、你别想多……”

    她慌忙解释,“我想说的是,就是……同一个曲子,每个人弹出来都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嗯。”梁焕很给面子地点头回应。

    “你弹的,和原版,也是不一样的。”

    “啊不是说你弹错了……”又马上纠正,越说越着急,皱着的眉头满是窘迫,“就是……每一个音弹多重,保持多长时间,弹出什么感觉,这些,不一样的。”

    “嗯。”梁焕再度给与肯定,“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和喜好,不可能一模一样。”

    “嗯嗯。”

    对方没取笑自己,反倒很帮忙撑场,冉苒终于从容了些,想好了慢慢说,“就是,我心里对《日出》这个曲子,也是有一个弹法的,我不会弹啊,只是在心里头yy。”

    “可是呢,我yy的那个,就是我自己觉得最好听的那个,其实和原版是不一样的。我总在心里按照自己想的那个来,就好像是在弹自己心里的琴一样。”

    总算把“心里的琴”是个什么东西解释清楚了,冉苒鼓起腮帮子,长呼出一口气来。

    梁焕有些惊讶。若非自己弹琴,少有人会产生这种想法,就像听歌,几乎所有人都会先入为主认为原唱是无法超越的。

    “原版是专业琴手弹的,没有瑕疵,你怎么会觉得不好,还自己想出来一个弹法?”

    从上一次的接触来看,她明显没有专门学习过任何音乐相关的技能。

    “也不是不好……”

    冉苒抿着唇,“是我先入为主了。”

    “……?”

    逻辑反了过来,梁焕绕了一下,想到,“在原版之前,你还听过别的版本?”

    “也不是,是……”

    冉苒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更大地勾起了梁焕的兴趣,更加好奇地看着她。

    冉苒曲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磨来磨去,她自己起的头,说半截开溜不地道,于是她努力思考要怎么说。

    “其实,《日出》是一幅画。”

    琢磨了一会儿,她如此开口。

    “我没有先听过其他的版本,但是我先看过那幅画。”

    画?梁焕不甚理解。

    “我很喜欢那幅画,就去查有关它的资料,发现有一位作曲家也很喜欢那幅画,有感而发,为它创作了一首曲子,就是《日出》。”

    梁焕不觉坐直了腰,一个新鲜、古怪、又震撼人心的逻辑在胸中生成:

    冉苒先看到画,她是根据对画的感觉来构想琴曲该怎么弹的,这是她所谓的先入为主。

    这个逻辑叫他错愕,而同时,冉苒说出了一句更叫他震惊的话:

    “梁焕,你也看过那幅画吗?为什么你弹的,和我心里yy的一模一样?”

    *

    梁焕失语了半晌。

    他当然没看过那幅叫《日出》的画,他连这曲子叫《日出》都不知道。

    他只是弹了,他心中所想……

    “物理上有个词叫共振,听你弹琴,我觉得在共振。”

    棉花糖一样的声音说着硬邦邦的词,“不知道这样形容贴不贴切。”

    梁焕看她的眼里投射出一道深邃的光。

    弹了这么些年的琴,听他琴声者无数,夸什么的都有,但如此反馈的,唯有冉苒。

    共振吗?这个形容当然贴切,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过如此。

    “我有没有描述清楚啊?”

    冉苒还在纠结自己的表达能不能让人听懂,梁焕却咧开嘴角,对她笑了。

    罕见的,扑克脸开花,冉苒愣了神。

    “你之前是不是提到了梵高?”

    忽然,梁焕问她。

    “……啊?”

    悄悄话被人听去了,她很窘迫,咬着舌头,双手合掌插到并拢的双腿里,磨来磨去。

    “你很懂画吧,梵高是你偶像?”

    她低头,十分难为情地:“嗯。”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不成……

    “你也画画?”

    冉苒拿指头卷着耳边的碎发,点点头。

    “画什么?我能看看吗?”

    “……”

    “我都弹琴给你听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

    冉苒只得答应。

    她让梁焕在小礼堂等她,她回宿舍拿。

    十五分钟后,她带着一个厚纸筒回来。

    厚纸筒大约半米长,冉苒站到离梁焕三米远的距离,打开纸筒盖,从里面抽出一卷纸来。她将卷纸展开,正面对着梁焕,尽量举高,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了。

    一幅色彩斑斓的水粉画,就展现在了梁焕眼前。

    那是一面被竖直切开的山壁,裸露出一层一层的岩石。周围的环境里有阳光和树木,画风写实,但这面山壁却十分不同寻常。

    本该是山石那样的土灰色,画者却彻底摈弃写实,用极为华丽的色彩和行云流水的曲线来描绘这些岩层,把它涂成了一片“五彩涂鸦”。能看出那是岩层,却又觉得它们不像岩层,柔软到几乎流动、绚烂到堪比彩虹!

    山壁是死物,然而这山壁中,显而易见的位置居然画着一只大虫子!

    虫子颜色深灰,混在亮色的岩层里十分显眼。梁焕认不出那是什么虫子,有点像带壳的甲虫,可足的数量多如牛毛,密密麻麻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虫子似乎正在岩层里向上爬——不是依附在岩层表明爬行,而是嵌在岩层里,在岩层“里”,向上爬!

    它像是有铁头功,竟将一片岩层顶出一个破洞来,半截身子和几只前足都伸到了上一个岩层,并且还在努力地向上蹭!

    梁焕惊讶不已,扫完整个画面后,目光就被吸引在那只奇特的虫子身上。

    他着实没有料想过,冉苒画的东西竟会如此与众不同,还不可思议。不是风光,不是人物,不是场景,不是情节,只从那极度渲染的色彩和线条中,感受到一股不明来由的力量。

    这画的,究竟是什么?

    从线条和着色都能看出,画者在绘画这个门道上,是很有功底的,即便是梁焕这个门外汉也能直言,冉苒画得很好。只是,她的风格,果真是梵高那样叫普通人看了不明就里的后印象派吗?

    “这画有名字吗?”

    梁焕问。

    “有。”

    冉苒身子一歪,脸从画的一侧探出来,吐出两个字回答。

    “穿越。”

    *

    “……”

    梁焕好半天没能答上话。

    一幅诡异的画,和一个更加诡异的名字。

    冉苒举了一会儿,把画放低,走过来笑道:“我知道你看不明白,这画太抽象了,我给你解释吧。”

    “你知道什么叫沉积岩吗?”

    梁焕不懂,但联系到画中的山壁,大概能猜一猜:“就是这些岩层?”

    “嗯。沉积岩是自然界三大类岩石之一,也是我们最容易见到的。它是在常温常压的条件下,因一些自然外力沉积而来的岩石层。通常我们看到的沉积岩,都是这样一层一层叠起来的,而且只要没有发生过颠覆,上层形成的时间一定是比下层要晚的。所以沉积岩是比较容易推算形成时间的。”

    冉苒靠到琴键旁边,把画立到谱架上。她轻俯身子,一手扶画,一手指向画中的山壁。

    “这些都是沉积岩,只不过不写实,加入了想象的成分,效果有点天马行空。但是你看,分层还是很明确的,大体上也是水平的,所以每一层都是可以代表时间的。当然,真实的情况,在这样小的厚度上,每隔一层的时间跨度一般不会太大。但我画得很夸张,这里的每一层都代表了极大的时间跨度。”

    “从地表形成到今天的46亿年里,经过了很多个漫长的时期,而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个对应的标注颜色,你看我涂得花花绿绿的,其实,都是按照统一的色标,按照真实的顺序排列而成的。”

    她从下往上指,“最下面的玫瑰色是最早的太古代,往上是桃红色的古元古代,然后是橙黄色的中元古代,然后是……”

    “等等等等……”

    尽管冉苒此时就站在身侧,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梁焕还是被绕晕了,急忙叫停。

    他蹙着眉,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冉苒,你是学什么的?”

    冉苒眼皮眨了几下,小小的鼻梁似乎挂不住眼镜,耷拉了下来。她一根手指抵在中梁上,把眼镜顶回去,齿缝间小声挤出两个字:

    “地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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