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那年仲春,日晡。

    林韫不过三四岁光景,还是个肉乎乎、矮墩墩的小团子,几位兄长带她到外城灵喜园看夜戏。

    当夜月色流泻,倾入汴河,粼粼如玉带,莹莹雾气吞吐月色,喷出一片清皎。

    比萤囊之色尚美,且无伤生灵性命。

    小林韫看得整个人着迷了,停下脚步,爬上石栏的地袱石,伸手要去捞月光。

    她那时胆子还不算大,只敢一手抱着瓶子状的瘿项,从缝隙间伸出另一只手,虚虚抓着手指看光流转的模样玩。

    倘若再过两年,她能翻到石栏上坐着闹。

    白嫩的小团子玩了一阵,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像是圆面团子上,不小心点了寿桃包的粉晕。

    她收回手,虚虚扶着石栏板,跳下地袱石。

    “阿兄,我们走吧。”

    她拍了拍自己青绿长裙上沾惹的灰尘,朝后面伸手。

    许久无人拉她,她疑惑回头,发现四下哪里还有自家兄长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出门时阿兄叮嘱她说“外城多拐子,一定要跟紧阿兄,不然我们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的事情,在她脑海里重现。

    小林韫圆润的杏眸,瞬间漫上水光。

    “阿兄……”

    她瘪着嘴巴,眼泪在眼眶中晃荡,缓缓坠落。

    四周全是来去如织,腿都比她要高的人,肩上披风裹住,便如大山一般吓人,像极了故事里抓小孩的姑获鸟。

    她哒哒小跑着往前冲,呜哇喊着“阿兄”。

    跑过下土桥时,红色软靴踢到了什么东西,将她绊了一跤,咕噜噜滚到旁边草地上。

    手上和膝盖上火辣辣的痛,让她委屈得不行,放声大哭起来。

    “唉哟。”跟前忽地出现一道褐色的影子,将她扶起来,抱到树根下坐好。

    泪光模糊中,她根本看不清楚抱她的是谁,只知道衣裳颜色不是阿兄他们的衣裳颜色,以为拐子要将自己卖走。

    一想到以后再也瞧不见阿兄和阿娘,她悲从心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这回,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两眼。

    “小娘子别哭,老伯不是坏人。”褐色影子有些手足无措地挠头,左右看了看,跑到一个扛着扎子卖冰糖葫芦的小伙面前,买了一根冰糖葫芦回来。

    “别哭了,你看这是什么?”

    眼前有长长的红色影子晃来晃去。

    小林韫从怀里掏出自己绣了竹叶的小手帕,擦干净眼泪,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头发已有几丝白,脸上晒得黢黑,皱纹满布。

    他一手握着一个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荷包,一手握着一根闪着晶莹光泽的糖葫芦。

    “吃吧。”

    小林韫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阿娘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老伯送你,吃吧。”

    褐衣男人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

    麦芽糖甜滋滋的味道,一直跑到鼻子底下。

    她回忆起刚才那人跑去买东西的身影,觉得这糖葫芦应该不会像阿兄说的那样,洒了能将人迷晕的药粉。

    小林韫又咽下一口唾沫,用帕子将手上的灰擦干净,双手接过,软着嗓音道谢:“多谢老伯。”

    褐衣男人憨厚一笑。

    她捧着糖葫芦,张开嘴巴咬了一下,没能咬下,却也含了一嘴的甜。

    “慢慢吃。”

    褐衣男人叮嘱道,他似乎也吞了一口唾沫。

    小林韫点头,用帕子干净的一角包着最顶上被自己舔过的糖葫芦,用力拔下来。

    拔了好几次都没能成,还是褐衣男人帮她弄松动,才顺利摘下一颗来。

    剩下那五颗,她递了过去:“老伯吃。”

    眼前的小女娃,长得跟糯米团子似的,白白嫩嫩,一双杏眸里面,倒映着满街亮堂灯火,比星子还要璀璨。

    那握着糖葫芦的手,甚至都拿不稳,有些摇晃。

    他赶忙伸手接过,却并不吃。

    小林韫歪头,举了举手帕上的糖葫芦:“阿娘说,小孩子不可以多吃糖,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推了推褐衣男人的手,示意对方赶紧吃。

    褐衣男人有些局促地背过身去,张嘴咬下糖葫芦,三两口就吃光了,似乎饿了很久的模样。

    小林韫吃完那颗糖葫芦,折过小帕子,擦了擦嘴巴,再把帕子叠成小块,放回怀里。

    “老伯,我姓林,序齿排三,你可以叫我林三娘、三娘,不知老伯怎么称呼?”

    小娘子说话的声音,比撒了糖霜的糯米糕还要甜软,因年少气不足,说上几个字就顿一顿,话里行间,却清晰流畅,一听就知道大户人家出身。

    褐衣男人回话的声音都不由得放低一些,爱怜地瞧着小娘子,心想自家小闺女要是还活着,怕便是这副小小的可爱模样。

    “老伯姓福,小娘子喊我一声福伯就好。”

    小娘子果真脆生生喊了一句:“福伯!”

    “欸!”

    许久不曾被人正式喊过,福伯有些热泪奔涌。

    他红着眼睛压了下去,眨了眨。

    “三娘是不是和家里大人①走散了?”福伯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睛,“可还记得家在何处?”

    小林韫摇头:“阿耶②没出来,我和兄长走散了。”

    “那……三娘可知他们要去何处?”

    “知道!”小林韫眼睛亮了起来,“我们本来要去灵喜园看夜戏!”

    福伯初来乍到,并不知灵喜园在何处,只得抱着小娘子一路打听,寻到灵喜园。

    途中经过药铺、药局,他捏了捏已经一子不剩的荷包,有些羞赧地快步跑过。

    然而,灵喜园内听戏的大殿,需得持帖进入,外亦有想听个热闹尾声的老百姓,骈肩累踵,将大殿围得风雨不透。

    他们两个一瘦一小,根本挤不进去。

    正坐在阶上托腮叹气,二人眼前有一道影子立住不动。

    福伯以为自己挡路了,赶紧起身,想要抱着小林韫躲到边上去。

    一卷书册压下来:“老伯莫慌,小子谢湛,家中行四,乃陈州门内大街一带的百姓。”

    福伯喃喃不知如何应答,双手紧张搓着裤腿两侧。

    小林韫循声抬头,朝来人看去。

    头顶明月高挂,疏星薄云,素淡清辉自天幕倾洒而下,一片皓白。

    榕树下,一道对小林韫而言算得上高大的身影逆光站正,面容模糊不清,声音温润,尚带几分绵软。

    听得出,定是一位不满十岁的小郎君。

    在他身后,大片黑魆魆人头涌动,锣鼓声喧天响。

    “先前从下土桥一路尾随,误以为老伯是拐子,实在抱歉。”他握着书卷,拱手致歉。

    福伯有些窘促,连连摆手说:“不打紧,不打紧,是我穿着太寒酸了。”

    身旁小娘子瞧着便是矜贵的主,就是家中下奴,也定然比他光鲜。

    “认衣不认人,本是世俗成见之过。”谢景明深深弯腰,“老伯无错,乃湛之过。”

    福伯想要伸手把人扶起,又不好意思触碰。

    谢景明已在他犹豫间直起身:“小子一路随看,已然知晓老伯只是热心肠,想要为小娘子找到失散的家人,可对?”

    福伯连连点头:“惭愧,还没找到。”

    小林韫听他谈吐,与自家爹爹很是相似,顿时觉得亲切不少。

    她伸手拉住谢景明浅青的衣摆,抬起头来,杏眸闪耀着迷离灯火,满是期盼看着他。

    “谢四郎君,你可以帮我找到阿兄他们吗?”

    谢景明顺着衣摆的力度蹲下,平视小娘子。

    这时,小林韫才彻底看清楚来人长的什么模样。

    他脸部线条圆滑流畅,浓眉,瞳孔泛着琥珀色泽,莹然明净,唇边含笑。

    “定当尽力而为。”

    谢景明先带她去旁边医馆处理了手上、膝盖的细碎伤口,又细细问过小林韫失散缘由、来去方向、家中兄长名姓、排行。

    小娘子瞧着糯软,却半点也不娇气,痛得厉害了也不叫唤,只是拉着他的衣袖,捏得紧紧。

    说话口齿也很清楚,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从医馆出来,他让福伯和小娘子在人群外候着,他自己挤到灵喜园大殿检查帖子的门童长桌前。

    “敢问屯田郎中林伯谨膝下几位郎君,可在殿内?”他指了指外头衣着华贵,站在台阶高处垫着脚尖看过来的小团子,“林家三娘子与兄长走散,前来寻人。”

    此时的林伯谨,尚未官至左仆射,还是工部属下屯田司一员郎中。

    他们家是耕读之家,他曾在田间见过那位躬亲行事的林郎中。

    门童翻找桌上签名勾对的簿子,却道:“林家几位郎君,不曾前来。”

    谢景明拱手:“可否遣人帮忙入内再探?”

    门童为难:“殿中多贵人,我等轻易不得入内。”

    “多谢。”

    他不便为难门童,只得退出去。

    小林韫见谢景明出来,哒哒下阶梯跑过去。

    “怎么样?找到阿兄他们了吗?”

    谢景明摇头。

    小林韫眸子黯淡下来,头顶环髻已松散,连垂着的桃粉丝绦都零散纠结。

    谢景明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很想帮小娘子顺一顺发丝。

    君子之仪,却并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他捻了下发痒的手指,将小林韫带离人潮一侧,走到林荫树下,避免冲撞。

    他蹲下来,看着小娘子的双眼,柔声安慰。

    “莫慌。我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帮你找到兄长。”

    小林韫抬起眼眸,重新闪烁着期盼:“当真?”

    谢景明神色认真端正:“当真。”

    小娘子伸出跟五白糕一样有些剔透绵软的小手尾指,递到他眼前。

    “喏,拉钩盖章不骗人。”

    谢景明犹豫了一下,为了让她安心,还是伸出自己的尾指,轻轻勾上去,大拇指上翘印在一处。

    小娘子的手,果然跟白面团子一样细软,手指落上去,就像是落在猫爪垫子上一样。

    他极快松开自己的手,将左手书卷腾到右手去。

    林下月光疏疏漏,斑斑点点落肩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