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回望

    天幕乌云尚在,已凝成厚厚一大片。

    若说白日的乌云似一座山移动,如今的乌云便像是群山倒挂,似要将天幕拉下来。

    地面起了一层白雾,灯火一照耀,光就彻底散开,宛如墨在水中晕。

    林韫已感觉风雪即将到来。

    她刚偏转头看城门动静,肩上就落了一只大掌。

    不等思索,那按在胸口的右手,就反手扣住来人手腕,往对面墙上扣去。

    来人闷声痛叫,低声喊了句:“素玉,是我。谢大。”

    谢大,名履,字致礼。

    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谢景明的阿兄。

    “对不住。”林韫松了手,压低声音道,“阿兄怎么会来这里?”

    谢致礼叹了一口气,左右顾盼,将她拉进更深处的窄巷,把一封书信递给她看。

    “景明留信,说你们家出了大事,他要毁容偷偷随你出走,一路相帮。”

    唰。

    林韫捏紧了信封:“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没等他写完信,行远就发现了,我们肯定不让他干这种傻事,把他打晕绑在了床上。”

    她松了一口气。

    谢景明是地道的读书人,学问极好,不到二十便摘下解元头衔,高中是迟早的事情。倘若对方真这么做,彻底告别仕途,她只会愧疚一辈子。

    “男子汉大丈夫,为未婚妻而死也算有所担当。可如今局势黯淡,贼人把政,景明武力稍逊,即便脑子好,短期内也做不了太大助力。反倒容易被人发现,用来要挟你。”谢致礼将一个缠腰的行囊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傍身。”

    林韫接过,缠在腰上:“多谢阿兄。”

    “素玉。前路艰险,务必保重,千万不要做傻事。”谢致礼叮嘱,“只要活着,一切还有希望。等风头过去,你设法回来,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助你为林家翻案。”

    “多谢阿兄。我都明白。”林韫压住眼睛翻涌热意,“你快回去,小心被人发现了。”

    谢致礼依旧担心,却也明白,时间容不得耽搁。

    他道一声“保重”,转身离开。

    等人背影离远,林韫吐出一口浊气,靠在墙上缓了一口气,才继续寻找机会出城。

    还有一刻钟,外城门就要彻底关上了。

    她必须要在此前,寻到机会出城。

    呼——

    地上起了风,扬起一地黄沙。

    黄沙拍在刀柄刀鞘上,哐哐有声。

    平阳公主踩着半只脚踏进公主府的尸体,手中剑锋尚且滴血。

    她冷笑:“犯我者,必诛之。今日就算是老四来了,也没有擅自围困我公主府的道理。”

    沈昌看了一眼对方脚下的尸体,赔着笑脸:“长公主多虑了。”

    “多虑?”平阳公主眼眸一抬,那经历过战场的双眼,自带凛冽杀气,“我阿兄刚刚驾崩,传位老四,你就敢在我公主府前闹事,莫不是想要对我公主府下手?”

    “沈昌,我可告诉你。我父皇当年予我封邑,赐我丹书铁券,可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是这天下,有一部分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她不愿天下离乱,不愿拖累驸马一家,并不代表她凡事要忍气吞声。

    沈昌轻轻给自己掌了一嘴:“瞧我这嘴,真是不会说话。长公主别生气。我怎么敢围困公主府,只不过今夜骚乱,唯恐歹人作乱,惊扰了长公主,才会前来查看。”

    “长公主请看。”他朝身后人招手,拿来林韫丢弃的大氅,睁着眼睛就能胡诌,“我们追缉那歹人,身上穿的便是这大氅。而这大氅,我们刚刚在长公主府邸外墙发现。”

    平阳公主斜眼乜过去:“你的意思,是我窝藏歹人?”

    “不敢不敢。”沈昌继续赔笑,“只是怕歹人闯进公主府,惊扰了长公主。”

    他说话时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姿态倒是放得低。

    身后长随等他直起身,才迈步向前,附到他耳边小声汇报消息:“有人来报,今日见林韫出城时,买了不少小玩意,她今日出城,怕是要去看林衡。”

    沈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皱眉。

    长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补充:“我们知道林衡坠崖而亡,可林韫不知。在亲友都丧生,只剩一个小堂弟还活着的情况下……”

    沈昌眉头舒展开来,当即有了决断。

    他朝平阳公主拱手道:“既然歹人没有惊扰长公主,昌这便离开,不再叨扰。”

    说完,后撤三步,才转身健步离开,朝着陈州门而去。

    陈州门里仓区小巷呆着的林韫,正愁没有办法混到出城门的行列中,便瞧见沈昌那厮带着一队人马,于浓稠夜色之中,快步而来。

    林韫脑袋一转,从背后绕行,蹲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装作收摊的模样,蹲下掩住身形容貌。

    等到队伍末尾的人经过,便掏出一块散碎金子,瞄准丢到那人脚下。

    那人被绊了一下,差点儿破口大骂,满脸的不虞,还曲腿想要将脚下东西踢开。等瞧清楚脚下绊他的是何物后,他便马上闭紧嘴巴,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赶紧重新踩着金子,佯装要整一下裤脚,默不作声蹲下去,落后队伍一些,以免被人瞧见,要分一杯羹。

    便是这时。

    林韫从他背后,一手圈住他脖子,一手用麻沸散的药包捂住他口鼻,把人拖进巷子里,扒了对方的衣裳换上。

    她低头从巷子走出,捡回金子,快步而无声跟上,一同出了陈州门。

    吱呀——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离开以后,缓缓关上。

    山林干枯枝叶空旷,浓墨似的乌云紧紧扣下,像是鲲鹏张开的巨大翅膀,遮盖了所有光明。

    火把上的火苗,被越来越狂的风,扯得几乎要飞离去,似是随时就会灭掉。

    雷山寺位于雷山最高处,背靠蔡河下游,两边峭壁,仅有一条上山通道。

    林韫可以随时脱离队伍遁去,却没办法在这群人眼皮子底下上山去。

    更何况等出城以后,沈昌那厮就让他们两两抬着麻油,似乎想要火烧雷山寺。

    不等思索清楚,林韫就听到对方让他们埋伏在雷山寺四周,等她一出现,就将人擒住。

    既然是埋伏四周,那定然是几人一小队,分开把住寺院各要道。

    届时,她大可以寻个机会溜进里面找堂弟林衡。

    只是她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得如此快,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队分完以后,五人一队,就要各自散去。

    与她同一队的四人却疑惑打量她:“沈署令不是只调了我们刑部的人前来,刑部最近也没新同僚,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韫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捏紧了手上的纸包。

    “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林韫缓缓抬首抬眸,手上的纸包也遮挡着单手拆开。

    “是……”对方大声喊道。

    “你”字还没出口,林韫便将手中纸包对着四人一洒,小跑一段路借力,蹬着墙身翻进雷山寺里。

    纸包的药是迷药,四人昏倒,但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将情况上报沈昌。

    沈昌笃定道:“一定是林韫那个臭丫头,进寺里抓人!”

    进入寺院的脚步声整齐有序,人如飞箭穿梭,如渔人铺开大网一样,快速将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冬眠的蛇,也无处遁形。

    林韫动作也快,已进到雷山寺后院僧寮、客舍,只是两处都没见着林衡的身影。

    她欲要问话,沈昌的人却已找了过来,将客舍前门堵住。

    “哪里跑!林韫,束手就擒吧!”

    林韫一个侧翻身落到窗边卧榻上,推窗跳出去。

    窗外是通往厨房的路,厨房背后便是用竹篱围了半圈的悬崖,上边挂了块木牌,写着“切勿靠近,当心坠崖”的字样。

    “你继续跑啊。”沈昌从一众刑部衙役当中穿出,盯着不住打量厨房的林韫,“乖乖将林澈给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林澈,字伯谨,是她爹爹的名讳。

    林韫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窗台上堆着沙包防老鼠的坛子,朝沈昌踢去。

    沙包过重,提前掉落,坛子里的麻油朝沈昌洒去。

    麻油遇上衙役手中的火把,火苗腾一下冒得老高,又被狂风拉扯着,贴上沈昌高举起来,遮挡的衣角。

    哐啷——

    坛子摔得稀烂,沈昌沾满了油的袖子,也猛一下起火,烧了起来。

    他赶紧将外衣脱掉,丢在背后让衙役扑灭。

    “好你个林韫,真是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他命身后弓箭手向前,将林韫围起来,“射!”

    唰唰——

    十多支箭齐发。

    林韫随手捞了旁边的扫把,就当作长矛耍起来,将弓箭打落。

    她时常让云舒和谢景明同时朝她丢一把石头、一堆沙包、射无刃弓箭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练躲闪,对此已十分熟练,练就了一双看对方蓄力动作和方向,就可以判断来势的好本领。

    那些箭,一支也没能近身,反倒被她抓住机会,薅了几支,甩了回去。

    能不能伤人另说,但足以显得他们窝囊。

    眼看箭射了五六轮,还是被林韫完美挡下,沈昌开始有些心浮气躁。

    “去,将麻油抬过来。”

    手下衙役赶忙将麻油抬过来。

    他们也不傻,怕林韫用石头砸坏麻油坛子,摆得远远的,等沈昌说拿过去,才会拿过去。

    “丢过去,对准她,给我砸!”

    沈昌点名让准头比较好的两个衙役负责砸。

    不过都让林韫躲开了,连衣角都没沾上油腥。

    即便如此,她脚下土地湿透以后,一把火丢过去,她也讨不着好。

    只不过沈昌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对方泼了他半身的麻油,要是不还回去,他心里就不舒坦。

    “林韫,你想知道林衡在何处吗?”

    抡着扫把转圈,将弓箭格挡还得闪避麻油坛子的林韫,闻言从残影中紧盯沈昌。

    沈昌看着那黑暗中,有火光影子闪耀的两点,便知道对方被自己说的话引走注意力。

    他有些得意地道:“就在你身后啊。”

    什么意思?

    林韫心里咯噔一下,心像是临渊敞开,被底下罡风吹得又痛又冰凉。

    这一愣神,几乎被箭簇所伤。

    沈昌暗喜,继续说话干扰:“林衡那小子,和你一样,被我们追到这山崖边上来,结果一不小心撞倒了篱笆,掉下去了。你回头瞧瞧那块篱笆,是不是有倒塌过后,重新扶起来的痕迹?”

    这一年的林韫,纵使再机灵聪慧,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被告知失去父母亲、叔伯婶娘堂兄弟等亲人,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靠堂弟还需要自己的这口气撑着不倒。

    如今,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沈昌狂喜,示意衙役掀开坛子布盖丢过去。

    噗。

    麻油泼在右边身,顺着发丝、衣角滴答落下,紧随而来的还有带着火光的一支箭簇,在她眼眸里越来越大。

    可林韫握着扫把的手,却酸痛得无法举起,任由那箭簇落在右胸。

    噗——

    利刃入肉,她被冲得倒退两步,单膝跪落。

    “快!将她抓住!”

    林韫突兀痴笑起来,踉跄站起,在沈昌惊恐的眼神中,将胸口的火箭一拔,甩了回去。

    火箭落在沈昌袖摆处,火苗猛然蹿起,急得他赶紧脱衣丢弃,狼狈不堪。

    林韫癫狂大笑,张开双手,带着身上焚烧起来的火焰,一同往后坠落。

    咔——轰隆——

    酝酿了半天多的暴风雪,终于来了。

    林韫听着天地间那尖利的呼啸,与倏忽而至的大簇白色雪团,一同砸破蔡河薄薄的冰面,坠入黝黑河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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