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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修罗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癫狂道》

    他是齐桓,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修罗。

    齐桓,是修远赐予的名字,也赐予他新的人生。他最喜欢的称呼,是修远唤他:梓还。原来的姓名,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八岁那年,山匪洗劫了村庄。父亲原是当地的乡绅,娶了乡里最美的姑娘,生下了他。记忆里,母亲总是将他抱在怀里,哼着那首模糊的曲子,哄他入睡。

    后来,他流落异乡。

    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拿着母亲生前常用的玉簪,思念母亲的模样。有人扔给他一个窝窝头,说:跟我走吧,我来照顾你。

    他便跟了。

    那人把他带到一座气派豪华的大宅子里。宅子的某一处,以金为砌、酒池肉林、奢华无比,却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luan宠。他在这座金屋子里,伺候他的主子。

    主子拿走了簪子:伺候的我满意了,赏你。

    主子说的是赏。但,簪子原是他自己的。

    他开始接受训练。他并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至少,他是难受的。他反抗,便会招来一顿毒打。主子说:打到听话为止。别打脸。这犊子长得美。

    毒打过后,主子招他,让他生不如死。后来,他便不再反抗。

    主子为了尽兴,时常逼着他用药。他精神恍惚,每次下来,仿若去阎王殿走了一趟。

    主子高兴了,会把簪子给他,暂时把玩一番。日子久了,他已想不清簪子的主人是谁,是何模样。他看着簪子,是那样陌生。他问自己,在这无边的炼狱中,他究竟在期盼什么?为何活着?

    府里的luan宠,活不过十五岁。

    他如其他人一般,被随意丢到郊外的乱葬岗。奇怪的是,那天夜里,他醒了。他呆呆地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笑了。

    周围,是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不久之后,他也会腐烂、发臭。

    真好,他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有鸟鸣,有虫声,有人语:“少爷,他还活着。”

    他活过了十五岁。

    修远把他带回家。

    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修远抚着他的额头,笑道:“我见你印堂饱满,绝非短命之人。你好好养病,说不定比我活的还长。”他看一看眼前的笑颜,绝望黑暗的人生,似乎有了亮光。

    他怕见人。清醒后,看见陌生人,他总会想起自己畸形的人生。他知道,他与旁人不一样,他是异类。

    修远见他如此怕生,便为他订做了一个白玉面具:“你生的美,白玉与你相衬。”

    修远给他戴上,“从今以后,你就叫梓还,与常人一样。”

    梓还——即使希望渺茫,依旧奇迹地生还。

    从此,他便跟在修远身边,做修远伴读书侍。他身子孱弱,倒是修远照顾他较多。

    修远上国子堂的时候,他也跟着,修远见他甚有兴趣,便教他习字。其实,他是见修远每每与同学侃侃而谈,便眉目飞扬。他喜欢看——修远眉目飞扬。

    ——

    梓还与修远同年。

    他生在霜花漫天的严冬,修远生在春色明媚的三月。

    修远十八岁时,官拜大理寺。他常随修远办案,知修远公正严明、刚直不阿。

    吏部尚书卖官一案,修远第一次与持国公韩柯发生争执。

    修远被罚在祠堂闭门思过。持国工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吃食一律不给。

    他怕修远撑不住,偷了下人厨房里的馒头,悄悄去探望。

    修远跪在祠堂中央,“你一定很奇怪,父亲平日对我十分器重,为何此次大发雷霆。”

    他见修远神色落寞,心里甚是难受,恨不得代他受过。

    修远笑了笑,“你不用替我难过,我没事。”

    他把冷掉的馒头递给修远,修远拿在手里,却怎么也吃不下。

    过了一会儿,修远道:“梓还,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读圣贤书、修己身、明世理,是为了惩奸除恶、报效国家。父亲送我去大理寺,我以为,他是希望我明是非、辨忠奸,做一个身持己正的君子。可是,我最敬重的父亲,却收了吏部尚书的银子,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与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国中蠹虫有何两样?”

    修远的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悲伤。梓还也很悲伤,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修远。

    吏部卖官案,持国公交由他人主理。修远因此消沉了好一阵,他伴修远左右,却束手无策。

    直到一日,修远兴奋地告诉他:“梓还,你知道吗?原来,朝中也有与我志同道合之人!我和他把酒言欢、一见如故,畅谈古今、针砭时弊,简直畅快!我们约定,要尽我们所能,改变朝中积重难返的恶习,清除那些祸国殃民的蠹虫!”

    他从未见过修远如此开怀。他发誓,要让修远永远如此开怀!

    他开始钻研治世之书。

    修远知道后,问道:“梓还,你这般用功,是要去考状元吗?”

    他点点头。为了修远的理想,他要入朝为官。只是,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才想起,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太短了。所剩的时间,太短了。他还没有达成修远的理想,他还不想死。

    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达成修远的理想!他想看修远笑,他不想看修远难受,他希望修远永远开怀!

    于是,他更加刻苦地读书,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终有一日,他的身子撑不住了。

    修远坐在他的塌前,红了眼眶。

    他不愿啊,不愿——见修远如此难过!他咳出一滩血,修远悲伤更甚。

    他伸出手,握住修远,“你说过,我会活下来,会活的比你久。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答应你。”

    他一定要比修远活的久,他一定要——守护修远一生一世!

    他活过了二十岁。

    奇迹。为了修远,他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修远笑着坐在塌边,喂他喝药,“梓还,这名字真没取错!”

    ——

    韩修远与韩丘为不合。

    韩丘为剿匪有功。持国公家宴庆祝,修远却带伤而归。

    见修远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他满是心疼,恨不得杀了那人。

    修远见他咬牙切齿,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经此一事,我也该好好练习功夫了!”

    原来,韩丘为剿匪后,纵容士兵□□虏掠,更在宴席上大肆宣扬,修远怒斥:“此等丧尽天良,与土匪何异?”

    韩丘为震怒,暴打修远一顿:“服不服!”

    修远不服。

    他知后,只能握紧拳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力量,太小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他,不能护修远一生一世!权力的核心,不是朝臣,而是军队!

    从此,他毁文焚书、弃笔从戎。大夫说,他少时受药物所累,身子孱弱,不宜习武。他不信。万物相生相克,他受药物所累,一定会有另一种药物改变他的体质。最终,他找到了——两生花。这种药草,是药、亦是毒,它可以短时间内强健体魄,但,这只是一种假象。

    大夫说,服用一次,便不可间断,长期服用,内里虚耗,再强健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却不以为意。大夫曾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十五岁时,他遇到了修远;大夫又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他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又活过来了。所以,他不信。

    用药时,如万箭穿心,痛苦难当;用后,百毒不侵,但药物反噬,血呈黑色,一旦受伤,伤口难以自愈。

    他本就苟延残喘,活一日是一日,还在乎什么万箭穿心、药物反噬?只要能达成修远的理想,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二十岁那年,他投了晋阳军。

    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与修远分离。离开前,他与修远一起习武半年。修远天资颇高,却只愿习些傍身保命、涉猎玩耍的技艺。而他,习了剑术,因药物加持,如今也算的上一等一的高手了。

    修远送他一把剑,白色的剑鞘上嵌有六颗霜花状的白玉,名曰——白霜。

    修远道:“你生在冬月,白霜与你相配。”

    临行前,修远取下随身佩戴的白色宫穗,系在剑柄上。那是国子堂入学那年,修远的母亲亲手所做,意在保佑修远平安顺意、步步高升。

    修远握住他的手:“战场凶险,万望珍重。”

    从此,修罗场上,他便是真正的修罗。

    从戴上玉面的那一刻开始,除了修远,没人见过他的模样。

    秦川一役,他作为前锋,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屠城之时,他手起刀落,老弱妇孺,无一幸存。从此,他有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号——玉面修罗。

    人人都说,他凶狠暴戾、残忍嗜杀。他听后,嗤笑: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人人都说,老弱妇孺,他从不心慈手软。他听后,冷笑:年少时,又有谁对他心存怜悯?

    为了达成修远的理想,即使臭名昭著、遗臭万年,死后沦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亦无所畏惧!依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梓还:初春新凉,齐州苦寒,你可还习惯?夜来风雨,扰人清梦,再难入眠,我还想着,与你秉烛夜谈。敲了你房门许久,却无人应答,这才想起,你离开已有两个月。今年,院子里的琼花早早的开了,与你把酒赏花的日子,却一去不返。战场凶险,万望珍重!”

    齐桓轻咳一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案上有个盒子,里面还放着一封信,这是第二封。盒子边是一块染着黑血的手帕。

    付大夫在帐外候着,“齐副将,该用药了。”

    帐外,春雨朦胧。

    付大夫撩起帐帘走了进来。大夫原是修远在大理寺的下属,曾受修远救命之恩,便受修远之托来到这苦寒之地。

    付大夫替他把脉,“一切如常。”

    齐桓点头,“继续用吧。”

    万箭穿心。他捂住胸口,恨不得将心刨出来,似乎就能减轻疼痛。可他只能蜷缩着身子,嘴里咬一根木棍,等待痛苦过去。

    十五岁那年,他睁开眼,看见修远的笑颜,仿若绝望中的一束亮光。那笑颜,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如此清晰,他还记得院子里那棵琼花树,记得修远说的那句:万望珍重!

    “梓还:近日,我总会想起你还在的日子。齐州苦寒,你可安好?我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虽不奢求成为什么绝顶高手,但用来惩奸除恶也是极好的。你了?可有好好照顾自己?下次见面,来切磋切磋,我定能胜你。战场凶险,万望珍重!”

    “梓还:你说齐州酒咸,你甚是不习惯。去年我们一起藏的那坛梅子酒,醇香甘甜。晓来何时君再归,与吾同醉?战场凶险,梓还珍重!”

    “梓还: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蕲州,下雪了吗?倚楼听雪落,秋去无故人。物换星移,与你分离已有一年之久。一年了,我一直想问,你去晋阳军的原因。但转而又想,无论原因为何,我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你。人间正道是沧桑,你决定走的那条路,并不容易。战场凶险,万望珍重!”

    齐桓轻咳一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案上还是那个盒子,里面信封重叠,数一数,已有十二封。盒子边是一块染血的手帕。

    付大夫在帐外候着,“齐将军,该用药了。”

    帐外,冬雪正盛。

    付大夫撩起帐帘走进来,寒风凛冽,劲扫而来。

    齐桓猛然咳嗽起来。黑血在他手中,如罂粟花般绽放。

    付大夫面色凝重,迟疑着。

    “用吧,我受的了。”

    万箭穿心。他捂住胸口,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发出苍凉的吼声。半个时辰后,他的意识逐渐清明,痛苦却还未过去。

    十五岁那年,他睁开眼,看见修远的笑颜,仿若绝望中的一束亮光。那笑颜,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如此清晰,他还记得院子里那棵琼花树,记得那坛梅子酒,记得京城的雪,记得修远说的那句:万望珍重!

    他会的,他一定会熬过去,直到再见修远,直到理想达成,直到护着修远这一生、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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