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澜看着齐先将肩上硕大的竹筐放下,然后指点着身后的弟子将手中提着的物什一一寻地方分门别类的放好,不禁问道:“……师叔给了你多少钱?”

    她坐于前厅已有一盏茶的时间,苑中弟子或扛或背或提,络绎不绝地自她面前经过。

    “不多不多。”齐先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取出怀中的荷包,单手挑开后便一股脑倒在了桌上,“师叔给了一锭金子,看着像是李家给的那箱拿出来的,我下山兑了。主要是东西多,挑挑拣拣的浪费时间,不然都不贵,也就三四两银子,剩下的都在这了。”

    秦微澜低头一看,笑道:“你倒是会讲价。”

    尚在家时,她并不用自己采买,只是月例不多,又常被克扣,偶听成碧姑姑念叨之际,多少也对日常用物的定价心中有数。

    “那倒没有。”齐先连连摆手,颇为谦虚,“幽幽才是个中好手。可惜她如今日日领着早课,也就只能我……”

    秦微澜正打量着走在最末的弟子手上抓的活禽,却听齐先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禁奇怪地回头看去。只见齐先拿了一块碎银,又数出几个铜板,然后在她的注视下,讪笑着迅速提溜起桌上的一物一同塞进荷包。

    秦微澜挑了挑眉。她倒不觉得齐先会私藏银两,这般如梦初醒的动作想掩饰的应当是除银两外的……

    “红绳?”秦微澜径自问道,“哪来的?”

    齐先握着荷包,挠了挠头不语,竟是有些忸怩的模样。

    “答不出来?”秦微澜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无妨,不答就是。”但见齐先松了口气,秦微澜又问,“打算送给哪位师姐妹?”

    “不不不……不是!”齐先一下又慌了神,连连摆手,陈旧的荷包随着他的动作在秦微澜面前晃了又晃,“不是苑中的师姐妹。”

    秦微澜这下惊了:“那要送给师兄弟?”

    不断晃悠的荷包去势渐缓,齐先动作一顿,如同哽住一般,许久才低声唤道:“师姐!”

    秦微澜捏住荷包垂落的小角,将齐先停在半空的手拉下:“罢了。山上无趣,多问了几句,别往心里去。”她示意师弟们各忙各地,却闻铃音乍响,丁铃声连绵不绝。

    秦微澜下意识地回看一眼,师叔尚未闻声而来。于是她踏出苑门,站在台阶边向下望去。

    来人似是个低矮的男子,站在硕大的铜铃边更被衬得身形瘦小。他仿若走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一身衣衫沾有不少脏污,单手扶着尚在震颤的铜铃旁,犹自俯身喘息。

    居高临下乃是无礼。

    秦微澜正思索着是往下走几步领他上来,还是回到苑中等他自己过来,便见那人抬起头,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后几级台阶,而后白眼一翻,晕倒在她脚边。

    秦微澜后撤一步,高声指挥师弟们出来抬人。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微澜蹲下,先一步扶起瘫倒在地的人,才发觉自己方才认错了。

    面前之人形容狼狈,却分明是个女子。

    齐先所言不假,但凡稍微好看一些的女子,想要装扮成男子而不被识破,还是很难的。

    两名师弟一头一脚地抬着晕倒的女子走完台阶,齐先已经招呼着其他人抬来一张简榻置于门前。

    眼见着女子被安置在简榻上,秦微澜转头看了眼正盛的日光,不禁捂住了眼睛:师叔的日常教导中,肯定没有「怜香惜玉」这一项。

    沉默片刻,秦微澜又让人取来些许物什。

    她从师弟手中接过薄被给榻上的女子盖上,又让叫不上名字的师妹给其喂了些热水,自己则撑开伞立在一侧。

    不多时,榻上的女子缓缓转醒之际,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逆着光站在身前的秦微澜。

    “道、道长……”女子伸出手去。

    秦微澜握住女子在半空中摇晃的手,笑道:“慢慢说。”

    “我……”女子刚吐出一个字便顿住,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秦微澜闻言不由得愣了愣。她观女子模样,想必来此路上并不顺遂。既然费尽心力绕道求助,该处约莫无法等闲来去。于是她问:“可是凶险异常?”

    女子嗫嚅着:“不……我、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她眼眸低垂,似乎在回忆,“我不知道……只在梦中隐约见过……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去……”

    她说着,忽然抓紧了秦微澜的袖角:“道长,你带我去吧……带我去吧!必须去……必须去见他啊……”

    秦微澜静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她不是为了去往那未知的地方,而是为了寻找那个梦中让她心心念念的人。

    秦微澜的目光移到那只抓着她的纤细手腕。女子的手掌细小干瘦,指缝里满是污秽,在紧攥的衣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污迹。

    秦微澜并不如何介意,收回视线,应承道:“好,我带你去。”

    女子闻言一愣,似是不敢期待事情这么快便有所转机。下一刻她欣喜万分,连声道谢:“谢谢道长!我……小女姓林,无以为报……”

    “……唯有以身相许?”蓦地,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齐先望着骤然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挠挠头:“不对吗?”

    秦微澜懒得理他,只安抚般地对面前的人重复道:“我不知道那是哪,但会尽力带你去的。总会有办法。”

    她扶着女子躺下休息,然后招呼着师弟们一路将榻抬至可以安置女子的厢房。

    如此一番折腾,动静不可谓不大,却始终不见师叔的身影。

    秦微澜见齐幽闻讯而来,便将来客一事交予她处理,而在自己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站在了师叔房前。

    房门敞开着,身后是潺潺的流水声。

    秦微澜几步上前,扣了扣门扉。

    沈融正站在桌案边,闻声朝她看来,静默着不发一言。

    秦微澜俯身一揖,露出一个笑容便直接跨了进去。

    她其实并不怕他。

    沈融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片刻后,复又低下头,视她于无物。

    秦微澜亦不在意。

    她如今将师叔原来的房间占为己有,此处却鲜少踏足。既然师叔不理她,她便自行逛逛。

    屋内摆设齐整,器物一应俱全,甚至有不少一眼看去便知价值不菲的华美物件,倒比他出让的那间屋子有生气得多。

    秦微澜来回踱着步,目不转睛地逛了一圈,未及开口,便见沈融抬眸看一眼道:“尽尘送的。”

    秦微澜动作一顿,看了看自己手下之物。

    那是一个摆件,约莫半尺高,细致地雕成树木的形状,枝桠的末端坠着天蚕丝曲折蜿蜒编织成的叶片。她的手在空中拂过,卷起的微弱气流令垂坠的天蚕丝轻轻地晃悠起来。

    竟是一棵惟妙惟肖的柳树。

    再旁开一些,就是有些眼熟的物什了。青玉瓶置于精妙的摆件旁,看着便显寡淡。

    秦微澜瞥了沈融一眼,见其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将青玉瓶抬高寸许掂了掂,又揭开瓶盖看了看。瓶中的水位似与归还之时毫无二致。

    把玉瓶归回原位,边上则是一个瓷盏。高度与青玉瓶相差无几,一节枝条摇摇欲坠地斜置于盏中,末端浸着极浅的水。短短一截枝叶青翠之极,隐隐透着一股带有熟稔气息的灵力波动。

    秦微澜定定地看着那截枝条,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却在还未碰到瓷盏之际便听闻音量极高的一声:“别……碰!”

    短短两个字,便历经了声量由高至低的转换,显得极尽克制。

    秦微澜如梦初醒,于刹那间收手,回过身来,直言道:“有客来访,还望师叔援手。”

    沈融隔着桌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似不在看她般,许久才垂下眼帘:“人尚有追踪之法,不知情状的去处却难以找寻。”

    他不问前因后果,却似了然于心。

    秦微澜不甘心:“总会有办法的。”

    沈融不答,探手入怀,取出一把刻刀。

    秦微澜此刻才留意到,陈列在桌案上的并不是笔墨纸砚,而是形状大小各异的木块。

    沈融观察片刻,将刻刀放下,在桌上挑了巴掌大的一块。剥开树皮后磨掉木刺,才又拿起刻刀,细细地雕琢出纹路。

    秦微澜看了半晌,不由地朝桌案的方向挪了几步,还未看清刻的什么,便见沈融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木块递向她。

    秦微澜挪动的步履一顿,却在抬手去接的那一刻见沈融收回了手。

    堪堪一瞥,秦微澜只来得及看清木块略扁,朝上的那一面雕刻着无甚规律的曲折纹理。经过简单的打磨,入手不扎,似也不够圆润。

    沈融并不看她,只是问道:“世间诸事,大多尽人事听天命。此事难窥首尾,你为何应承下来?”

    “……人生在世,有所念,或是幸事一件。”

    沈融不置可否。许久才垂下眉眼,目光再次凝在琳琅的木块上:“苑主此前留下一卦,向西而行,或有所得。”

    “师父?她何时回来过?”秦微澜不由地四处张望,犹疑道:“向西而行……师父如今又不在苑中了?”

    沈融放下手中的木牌,不答。

    两厢无言,秦微澜却仍有想问之事。自上次投掷水玉之后,她便再未靠近此处,师叔亦有多日未曾查看苑中弟子的早课,一拖至此,有些话便不知该如何问起了。

    她的目光凝在桌上的木牌,踌躇片刻抬起来头,才发现对方隔着桌案,也在看她。

    “敢问师叔……”她开口,却未曾问下去。

    ——那些梦境是真是假,那是何地,她与师叔出现在那又是为何……

    心中有那么多的疑惑不得解答,然而她并不心焦,仿若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是了,她的寿数,即便不细算,也该接近尽头了。身死灯灭,她与师叔既往关系极淡,师父又不在苑中,她若死去,可以入谁的梦呢?

    多年后,连个寻她的人都不会有。

    一念至此,秦微澜朝沈融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穿过敞开的门,被短暂阻隔后,又遥遥出现在窗扉的边角,最终再看不见。

    倏然,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尖啸。

    氤氲的雾气汇聚成云团,于半空中化作与桌案同大的兽形,却在下落过程中逐渐缩成一尺宽的毛团,凌空翻了个身后,轻巧地落于沈融的肩头。

    沈融依然看着开启的窗。

    影绰在朦胧云雾中的风景一成不变。

    半晌,站在他肩头的魇兽不耐地摆摆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兽鸣。

    他终于开口道:“……去吧。”

    魇兽昂起头,蹭了蹭他的脖颈,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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