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澜俯视着这座庭院,见其一点点地拉近,直至他们二人仿若置身其中。她还未及有所反应,便见身侧之人的脸色变了。
前方传来了谈话声,细看,是两名不大的孩童。其中身形较小的孩子衣着华贵,另一个却只着素服。两名孩子的面目皆隐在雾气中,看不真切。
“你疯了?”矮上一头的孩子高声道,“你留在此处有何不可?要跟着素不相识的一家人去那么一个偏远小镇?”
另一个孩子沉默着,许久才道:“……在哪都不过是寄人篱下。”
“你在此处定不如自己的家自在,但有我在,谁敢给你脸色看?谁敢置喙?”
“你是独子,伯父伯母宠爱你,不会辩驳你的决定。可是……”他撩开素服的下摆,蹲下身,微微抬头看向面前的友人,“他们恰好姓叶。”
秦微澜明白了,这是柳世言的记忆。
她听闻年幼的柳世言沉默半晌,反驳道:“胡闹!我难道会逼你改姓吗?”
风中传来叶尽尘的轻笑,声音却显得沉闷非常:“我知你不会。就当我不知好歹,不配与你为友吧。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如今的我,最好的选择。”
“你对那家人了解多少?你此一去,从此无亲无故。”
“……双亲已逝,我不早已无亲无故?”
“……你!”幼年柳世言哽住,一拂袖,那质地上乘的衣料便在叶尽尘的脸上打出啪的声响,径自气冲冲走了。
秦微澜抬眸看了身侧的人一眼,只见其面色铁青,看来这是他十分介怀,且并不美好的回忆。
她握拳虚咳一声,正思忖着如何和魇□□流,便见空中漾着一圈圈的波纹,庭院转瞬褪去了所有色泽。
在一片空茫的雾气中,秦微澜等待着新梦境。
然而目之所及,始终一成不变。
在不耐的情绪逐渐上浮之际,面前似有什么骤然飘过。
秦微澜这才惊觉,原来,这已经是新的梦境了。
这场梦没有其他色泽,他们宛如站在一幅胡乱勾勒的水墨画中,既不见来路,也无归途。
周遭漂浮的仿若是一个个人影,风中传来的一阵阵呼啸中掺杂着尖锐的人声,然而看不清,握不住,听不明白。
秦微澜茫然四顾,试图去追一个个飞逝的人影,却始终追不上。
在这片灰蒙蒙的苍茫中,她骤然撞上了一束强光。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慢慢地看清,那束光发自漂浮在空中的灯笼。她仰起头,硕大的素色灯笼仿若一面朦胧的镜,映出她仓皇的模样。
“……别慌。”
耳畔骤然传来清晰的声音。
秦微澜一惊,回过身,看见了方才与她一同入梦的人。她舒了口气,褪去惊魂未定的神色,此刻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梦境,她也并非孤身一人。
柳世言的表情却在她回头的那一刻瞬间凝固,逐渐定格成惊讶的神情:“你……”他方开口便又匆匆顿住,像是难以置信般蹙起了眉却又顷刻间变成了啼笑皆非的神色,他喃喃道,“此梦境倒是有趣。”
秦微澜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未曾回应。
倏然,秦微澜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她转过头,看着前方独行的背影与自己的梦境慢慢重合。
柳世言顺着她的目光,望着纷乱的人影,正寻不到视线的落点之际,蓦然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们看着同一方向,许久后才惊觉那是同行的二人。
前方之人的月白长衫氤氲在雾气中,影绰而不真切,唯有那如丝绒般垂落的乌发在空旷苍茫的天地间折射着高光。他未曾回头,细察之下,才发觉不远处有名半大的孩童,亦步亦趋,跌跌撞撞地跟着。
柳世言凝神细看,却不知不觉拧起了眉。
他们跟在那二人身后,不知前行了多久,来到了僻静处。月白长衫席地,男子抬起双手,于胸前交叠。
从手势的细微变化中,秦微澜看出他在结印施术,却受视角所限,辨不明具体术法。
时不时有辨不出面目的人影掠过眼前,不约而同汇聚在水边。
此处距离奔腾的流水尚有数丈之遥,隐隐可见水流湍急,川流不息间,水雾缭绕,却诡异的没有丝毫声响。
是了。
这方天地太过静谧,除了他们,听不到丝毫人声。
少顷,他们看见,在熙熙攘攘往水边聚集的人影中,有两道身影逆行而来,停驻在前方的二人面前。
人影只有模糊的身形,辨不清面目,隐约可见相携而来的那两道人影仿若一对男女。
柳世言看了片刻便移开目光,侧头发现秦微澜恰在此时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已猜到这梦境是何时之事。
秦微澜抬手按了按额角。只觉心中的疑虑解开些许,却又添了新的疑惑,只余一团乱麻。
下一刻,有双手移开了她覆在自己额际的手。
柳世言当下松开了一只手,余下另一只虚握着她。她垂眸,看那修长的指节竟似无法完全拢住她的手般覆盖其上,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然抬起,轻柔细致地,试图抹平她眉间的皱褶。
秦微澜惊异于柳世言此前从未对她有过逾矩的行为,正待开口问询,却见白雾飘散,天旋地转间,梦境碎裂,他们依然面对面地立于她的房间。
她感觉自己的视角在这一刹那经历了非常奇特的变化。
尚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柳世言已经先一步退开,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唇边弯出奇异的弧度,低声道:“……变回来了。”
那丝莫名的笑意转瞬即逝,快到仿若仅是她的错觉。
秦微澜正待探究,就听闻「嗷」的一声兽鸣。循声望去,只见魇兽正在桌上打滚,粗短的前爪拍拍袒露的肚子,状似不满。
秦微澜探手,刚揉上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便被一爪拍开。
魇兽翻身站起,打了个响鼻,幻化成雾气消散于空中。
秦微澜盯着魇兽消失的地方,感受着魇兽的气息,知晓它尚在房中。
虽是自幼修道,但她的灵力谈不上深厚,一日之内,无法喂食魇兽第二次。
若这只雪白的魇兽只能重现记忆,那梦中所见理应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所以她数次于梦中看见的身影是……师叔?
秦微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蓦然惊觉屋内大亮,原是柳世言推开了窗。
她看向方才与自己一同入梦之人,却见对方并不打算停留,几步间已到了门边。门扉开合,掩去了他大步离开的身影。
三日间,秦微澜未曾从魇兽身上探查出更多的信息。
耗费不少灵力,所入之梦却破碎散乱,许多梦境甚至辨不清出处。
她如约带着魇兽去寻柳世言,却见到了叶尽尘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并肩同行。他们正打算去取水玉,随后便下山。
叶尽尘与她见了礼,便带着身边的女子先行几步,停在不远处等待。
秦微澜目送他们走远,将魇兽引至柳世言身上,向他道了谢后不禁问道:“你的那枚水玉已经……”
柳世言看向不远处的叶尽尘,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秦微澜一时语塞,停顿许久才复又道:“他……”
柳世言看着她,似在等她说下去。
秦微澜偏头看了看在长廊拐角处交谈的两人——竟是有说有笑的模样。
莫说叶尽尘,就连那女子都与初时面如寒霜的样子大相径庭,巧笑嫣然,仿若万事遂意的模样。
秦微澜忆起这几日梦境中看见的场景,心下有许多疑问,亦有许多猜测。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她都不该继续过问了。
迟疑片刻,秦微澜转开话题,将这几日探寻梦境之事如实相告。
“你只探寻梦境,自身……并不做梦吗?”柳世言突然问道。
“……嗯?”秦微澜从冗长的叙述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魇兽以梦为食,她几无灵力喂养魇兽,却能以梦境供养。然而许是忧心过重,这几日,她的确无梦。
“你……”秦微澜堪堪说了一字,不知如何接续。柳世言上山这段时日,她不仅无功受禄,魇兽一事更是受其相助。“我……之前忘了问你所梦为何,未及解惑,着实有愧……”
“无妨。”柳世言看着自己的肩膀,仿若知晓魇兽蹲在其间一般,笑意浅淡,“一些无聊的梦境,也许离开这里以后,便不会梦见了。”
“若不介意,还请柳公子相告。如有机会,我定当……”
柳世言转过头来看她。那一瞬间,他的脸自阴影处转至向阳处,定定看着她的眼眸,仿若映着光。
秦微澜一时怔忡,话音一顿没能再说下去。
静默中,她听见柳世言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轻柔得仿若耳语:“倘若,卦象便是命数,你当如何?”
秦微澜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是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我当真命不久矣,得过且过,在苑中了此残生未尝不可。若有空闲,助上山之人完成心愿,修修功德,就当为来世积累福报。”
“山川湖海,不妨遍游。我住在京都,你若来此,或可一见。”柳世言颔首拜别。唇边的笑意泛开,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自嘲。
——梦境啊。
他转身走向尚不明就里的好友。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世间当真是有许多事都不可控。
——那些奇怪的梦啊……
脚步一顿,他转头回望,却见站在原地的女子,似乎尚未回过神来。片刻后,他垂首,足下的步履再无停顿,心中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如何说明,那些奇怪的梦里,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