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色

    这座寺庙傍山而建,看起来废弃已久,门扇上的漆皮大都脱落,露出黯淡的木质。

    从山脚到庙门前的空地外,是一大片栎木林。

    阿鸢在庙里面道:“这大门怕是关不住狗,我得依着门布一道结界,让他们一个个进来,有来无回。”

    很快他又道:“这里住过叫花子吧?太脏了,尊主你先别进来。”

    慕容铮压根也没想进去。他盯着轩伯换完蹄铁,已听到了脚步声。

    “来了。”

    说完,他又仔细听了听,微微诧异。“一个人?”

    庙门内生着一株极为高大的榉树,慕容铮飞上树顶。远远望去,只看见一个素衣的姑娘,持着跟竹竿,穿行于林中小路,正向这里走过来。

    正是周南因。

    树枝一动,阿鸢也跃了上来,看了一会道:“女的,还是瞎子,这怎么打?玉堂宗搞什么鬼?”

    慕容铮随口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女子脚程好快,相隔虽远,但不一会就到了近前。

    周南因脚下踩到了石板路,耳中听到了有人的动静。便问道:“劳驾。请问这里可是云禅寺?”

    庙前,轩伯挽着袖子,弓也放下了,正对马蹄做最后的调整。

    闻言转头看了眼门上的匾额,字迹已经不可辨认。便又抬头去看慕容铮。

    阿鸢轻声道:“尊主,看身法这人修为不弱。她打的什么机锋?”

    慕容铮向树下微一点头。

    轩伯便已明了他的意思。

    对方问什么,他接什么就完了。

    于是他道:“姑娘来云禅寺,所为何事?”

    周南因松了口气。

    “是就好。我来等一个人。”

    轩伯问:“什么人?”

    周南因笑了笑没答,而是缓缓走到空地边缘,静立等待。

    轩伯又问:“姑娘不进去?”

    周南因摇头:“我是道门中人,无事不入佛寺。”

    轩伯:“那你们为什么约在这儿见面?”

    这个……周南因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

    长安城内一间大宅外,一个锦衣的胖少年正吭哧着爬上马车,吩咐道:“快走,别让爹发现!”

    从人问道:“少爷,真要去退亲?”

    胖少年道:“当然退。不退的话香香就不和我好了。姓周的能美过香香吗?”

    从人又问:“听说她是个女道,咱怎么去和尚庙啊?”

    胖少年噘嘴道:“这你就不懂了。我爹总说她是什么道门高人,多么多么了不起。这回就让她见识见识,人家佛门可比他们香火鼎盛!”

    从人附和道:“是。杀杀她的锐气!”

    胖少年于是得意洋洋:“走!”

    *

    萧条的荒庙外,周南因摇头道:“这是我朋友定的,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可能因为这里人少,好说话。”

    她声音柔和,说得很是坦诚。

    轩伯:“那你朋友长什么样?他来了,我告诉你。”

    周南因眼睛的确不便,于是摸出一小块银子来,递过去道:“有劳。可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今年十六岁了。”

    “对了,是男的。”

    轩伯道:“行,我帮你看着点,不用钱。”

    周南因很是感谢,问道:“你是庙中修行的禅师?”

    轩伯道:“老头子是受雇看门的。”

    树顶,阿鸢正扒着树杈往下看,轻声道:“这姑娘虽然说话稀里糊涂的,不过看着倒不像奸邪之人。”

    慕容铮仰躺在一根粗枝上,一边听着门外的谈话,一边闭目养神。绣着金丝云纹的下摆和腰上那个小葫芦一起,随微风荡着。

    “你去告诉她,找错地方了,让她赶紧走。”

    阿鸢却道:“又来人了尊主。”

    慕容铮没睁眼,凭脚步声分辨道:“庙里的叫花子。”

    阿鸢看了会:“拿着刀呢,嘿,叫花子做了强盗。我去料理了。”

    慕容铮也不阻拦,只是道:“文静点。”

    “知道了。不会弄一身血的。”

    阿鸢正要去,听见强盗中有人瓮声道:“老大,那小道姑真的来了吗?”

    他便又缩回树杈上,轻声道:“是来找她的。他们是一伙的?”

    庙前,轩伯也向周南因道:“有人来了。”

    周南因向外迎了几步,问:“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吗?”

    “没有。”

    轩伯看见是伙强盗,抬头想询问是否除掉。

    慕容铮没表示,他便不动声色。

    强盗们已经冲到了跟前,见到马车和白马的金鞍玉勒,简直欣喜若狂,好一阵瞠目,心中都觉得这么好的东西,那是非抢不可了。

    之后众人将周南因和轩伯围在中心。

    贼头大声道:“小娘皮,你走得可真快!原来是着急到这儿来偷汉子。”

    周南因皱眉:“你说谁?”

    贼头笑道:“还能是谁?这还有谁?”

    “瞧你这么等不及,兄弟们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咱们快活快活去?”

    “来呀,把这个碍眼的宰了!”

    立刻有一名强盗挥刀向轩伯砍去。

    轩伯掌中蓄力。

    阿鸢也握住了剑柄。

    可“仓啷”一声响过,却是周南因以竹竿拨飞了那柄钢刀。

    她面容沉肃,冷声道:“你们是强盗?”

    贼人中有的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是你的亲亲夫君!”

    周南因又问:“你们要劫色?”

    一个贼人自怀中掏出了一包药粉,笑着扑上去:“咱们一起舒坦,怎么能叫劫色?待会你还得求我们疼你!”

    周南因施出身法,躲过他,闪到空地边缘,以竹竿向前探了探林木,说道:“那就放了那位老伯,跟我到林中来。”

    众强盗又都觉得有些不对,面面相觑。

    周南因已向林中走去,说道:“怎么不来?不是要同我快活快活?”

    贼头道:“他妈的,一个小娘们,怕个鸟!”

    当先走了进去。

    贼众也都紧追在后面。只留下两个人要对轩伯动手。

    两人刚举起刀,忽然都一声不吭地仰面栽了下去,一人咧嘴笑着,另一人表情吊诡,既像惊又像怕。

    两道细细的光芒从二人身上飞出,没入林中。

    轩伯根本没看清女子是怎么出手的,感到有些吃惊,俯身查看。

    慕容铮却睁开眼,坐了起来,道:“针?”

    阿鸢道:“好像是。我瞧瞧去。”

    周南因和贼众已经深入林中,不见身影了。阿鸢便从这颗最高的树跳到其他树上,想追过去看。

    慕容铮在腰间那枚小葫芦上轻点了一下,一道微弱的荧光自其中飘出来,往树林中飞去。

    阿鸢见了那荧光便又跳回来,蹲在慕容铮身旁的枝桠上,伸手摸住那个小葫芦,闭上眼。

    原来这小葫芦是个贮存灵体的灵器。里面是慕容铮平素收集的,他看着顺眼的一些残魂,在他灵场的将养下魂魄渐渐完整,能力也越来越强。

    这些散魂被极原山的人众称为尊主的“灵使”。

    平日里这些荧光飞到哪里,便是慕容铮的眼睛耳朵。只要他想,随时能以元神与灵使通感。

    共用一个葫芦的灵使们被灵器勾连,也都神魂想通。有一个出来办差,他看到的、听到的,待在里面的也都能跟着看到和听到。

    飞出来的那团荧光,跟上了周南因。

    灵器里的鬼魂们便凑在一起。

    “唔,一群普通强盗,这有什么好看的。尊主想看什么呢?”

    “不是有个女冠么,想看她呗。”

    “长得也就一般漂亮,没什么出奇的嘛!”

    “尊主在想什么,有咱们乱猜的份?快闭上嘴!”

    林中,两道细细的光芒飞入周南因袖中。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普通人下手,竟觉得比面对玄门高手、妖魔鬼怪还要为难。

    不知是因为气,还是难过,纤细的手指竟微有些颤抖。

    她最后尝试道:“几位英雄,我是汉人,你们也是汉人。我给你们些钱财,能不能放我一马。”

    贼头已没了耐心。“你这娘们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你死了,钱一样是我们的!”

    他手一挥,几个人一块向周南因动手,要先将她抓住。

    几乎是瞬时之间,一根轻而细的竹竿,在林间搅荡起了风。

    周南因一旦决定动手,便决不手软迟疑。入林之时她已经记下了各人的站位,顷刻之间竹竿连挥,迅捷无比地点了所有人气舍、天枢两处大穴。

    有人身上的穴道点得准,那人便即刻瘫软在地上。

    有人身上却点偏了。不过即使没有点中穴道,那些人也被她含着灵力的一竿打得大声呼痛,滚地不起。

    周南因暗自摇了摇头,对自己的准头十分不满意。

    但只这一招,已经彻底打消了贼众们反抗的念头。

    摸着小葫芦的阿鸢神识与灵器连接,看到这,也兴奋地道:“漂亮!”

    那团荧光又飞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周南因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阿鸢又道:“话本子里的冷美人,估计就是这样了。”

    周南因的声音仍是柔柔的,语调平静,却让林中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诸位,快活吗?”

    已经有头脑活泛的人向着周南因磕头:“大王饶命!不,仙女饶命!我们也都是苦命人,两国交战,实在活不下去,才上山求个活路的。仙女您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吧。”

    周南因道:“大慈大悲是佛家,我教虽也有慈悲之训,但更讲因果承付。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阎君殿前,各位莫要喊冤。”

    话虽这么说,她毕竟还是有些心软。听众人不住哀求,便问道:“谁是头目?”

    立时便有好几人指认。

    知道她看不见,有人还忍着疼,将被点中穴道的贼头推到她跟前。

    周南因问:“刚才是你出言辱我?”

    贼头道:“大、大王!小的有眼……”

    一句话不等说完,周南因手中盲杖已经自他脑后穿出。

    “首恶当诛!”

    之后她将一柄钢刀踢到其余人身前,慢慢摸着替躺在地上的人解了穴。

    “至于你们。去势可得活命,自己选吧。”

    贼众一时间都有些傻眼,无声地交换了眼神,想法都是一样的。

    大家一起四散奔逃,她一个瞎子还能追上不成!

    树顶上,阿鸢起了兴头,高兴地道:“有意思了,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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