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为镇(五)

    兰兰吃饱喝足溜下了桌子,她身子瘦小,越发显得小肚子滚圆。

    她小心翼翼问过问过陆令遥一行人后,十分欣喜地收走了余下的吃食,说是要留给娘亲明日吃。

    待兰兰走后,江夫人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窗上糊过的薄纸已经支离破碎,露出大半窗棂木,正好能看见院落处的一口杂草丛生的废井。

    窗外的日头将落未落,红日西坠,将沙湾村染成一片血色。

    “阿遥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江夫人问。

    陆令遥正剥着芥子袋中的荔枝吃,她一颗,怀里的猫一颗,惬意得很,闻言回道:“是有些奇怪。这个沙湾村煞气极重,我却怎么都探不到源头。”

    江夫人沉思:“这煞气...莫非与兰兰说的那个‘姐姐’带来的瘟疫有关?”

    陆令遥瓷白的手破开荔枝壳,将白滚滚的荔枝肉塞进萧炽嘴里:“那倒有意思了,照兰兰所说,她父亲是因为瘟疫而死,可她家中却是整个沙湾村唯一没有煞气的地方,干净得很。”

    她拿出一方素帕慢慢擦去手上的汁水:“要么煞气和瘟疫非一人所为,要么根本就与那个‘姐姐’没什么关系,兰兰的父亲不过是村民在‘瘟疫’的恐慌之下,寻的出气筒罢了。”

    江夫人轻笑:“阿遥的注意力全在煞气那头,就没发现今日这对母女也奇怪的很吗?”

    “江姐姐是说,王四娘的衣着?”陆令遥道。

    王四娘瞧着分明极为疼爱自己的女儿,没道理她衣衫整洁,兰兰却活得像个小乞丐。

    且她们一个病弱,一个稚童,家中又无旁人,这两人平日又是如何生活的。

    江夫人想摸一摸陆令遥怀里的猫,还没触碰到,他跟后背长了眼似的,从陆令遥怀里跳下去,从背后窜到她肩头蹲着。

    江夫人摸不到,无奈放弃,只好接着说:“衣着是其一,还有更奇怪的。兰兰说她母亲都许久没吃东西了,我先前以为是母亲爱女之心,将家中吃食都留给女儿吃。可今日明明食物充裕,可除了兰兰喂给她的,没见王四娘多动几口。”

    陆令遥想了想:“许是久病没什么食欲?”

    江夫人摇头:“她看着虚弱,实则身上病气并不算重,何况她吃东西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长久活在衣食不足的境况下的人。”

    “那长期缺衣少食的人,应当是什么样子?”陆令遥好奇道。

    江夫人指了指窗下那只干干净净似乎从未装过白粥的碗:“神仙吃凡食如嚼香灰,你家猫还能吃的一点不剩。”

    “久饿之人,大多就是他这样。”

    陆令遥下意识转过头,垂眸看蹲在她肩头的萧炽。只一眼,又黑着脸把他扒下来,那点子微妙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这猫爪子是什么做的,就蹲了这么一会儿,连她水火不侵的鲛纱裙肩头都勾起好几处丝。

    陆令遥把肩头的抽丝抚平,心中忖思,待此间事了,回去就给他剪了。

    萧炽坐在她怀中,昂起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但被扒下来也没反抗,暗暗收了收尖利的趾爪,把爪子上缠着的罪证悄悄握住。

    陆令遥面无表情地摁开他的肉垫,把那几缕鲛丝取下来。

    猫试图扬起爪子反击,被陆令遥握在手中摁住,牢牢镇压。

    江夫人无暇顾及他们打闹,将手中舆册来回翻了四五遍,还是没有找到沙湾村有什么瘟疫的记录。

    陆令遥瞧了眼舆册:“可要我把夏瘟神绑来问问,他又在四处乱放什么瘟?”(注1)

    江夫人嗔她一眼:“你还嫌身上的刑罚不够重吗?”

    陆令遥神色坦然:“反正都如此了,多个一条两条罪名又能如何呢?”

    “胡说什么呢,你四处降妖除魔,那功德簿子积攒得快得很,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归本位,”她手指戳着陆令遥白皙的额头,戳得她往后一仰,“回去做你的上仙去,少来抢我们地仙的位置。”

    陆令遥捂着额头笑:“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呀,我遇见的地仙都是江姐姐这样的好神仙,留在下界还能陪江姐姐玩。一回去,少不了得对上某些鸡鸣狗盗的玩意儿。”

    江夫人只知道她飞升不久就在上清九重天大闹了一场,毁了仙牢,劈碎了好几间上神仙宫,连本命碧虚剑都劈断了。却不知细节,更不知道除了她那不对付的师兄叶俞川之外,她口中的鸡鸣狗盗之辈是指哪些上仙。

    她不说,她也不好问。

    “舆册想来是没用了,江姐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陆令遥道。

    江夫人将舆册收回袖中,沉思片刻:“这沙湾村瘟疫蹊跷得很,我须得去找夏瘟神问一趟。阿遥,今夜恐怕得劳烦你一人留在此处了。若发现什么异象,及时传音与我。”

    陆令遥点点头,双手抄起怀里的猫,举得高高的,道:“这不还有他么,江姐姐放心便是。”

    —

    暮色已至,天空黑如浓墨化水。

    有冷月,无疏星。

    月光透过窗棂,清寂似雪,映得竹床上的人越发面色苍白。

    陆令遥在竹床上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嘴唇,留下深深的齿痕,不多时便渗出血来,在苍白的唇上结出一层殷红而诡异的薄冰。

    她紧紧闭着眼,秀如远山的眉上凝了薄薄一层冰霜,陆令遥环抱着自己,手指几乎要陷进肉里去,一双如玉手臂满是青紫掐痕。

    少顷冰霜消退,她双手无力垂下,明明身上极冷,额头却因痛楚被冷汗浸湿,发丝凌乱的铺在枕上,似黑色荒原中开出一朵雪色的花。

    真狠啊,她想。

    过几天总要去找青灵帝君问一问。(注2)

    按例,地官青灵帝君主管诸地神仙,每逢七月十五为凡人校戒罪福,而每逢十五则惩戒身怀罪仙印的被贬罪仙。

    陆令遥痛极,半睁开眼望向窗外的一钩弯月。

    分明不到十五,此月她的罪仙印已经发作三次。

    她与青灵帝君不熟,更从未招惹过他,为何偏偏对她无故多施惩戒。

    罪仙印烙在胸前,与灵根相连。她是极纯净的水灵根,当初在凌霄殿上审讯她时,便定下了这霜凛之刑。

    顾名思义,受刑之人全身血液封冻成冰,再慢慢消解为细密尖锐的冰碴,冰碴锋锐的尖角在体内一寸一寸缓慢流动,如同千万冰霜刀尖将她反复割碎又拼起。

    如此反复,直至旭日高升,刑罚才结束。

    听说凡人凌迟,以刀割肉三千片,想必不过如此。

    不过缓了半刻,陆令遥身上先前凝冻的血液消融,缓慢流淌,四肢百骸、脾脏肺腑都如同在粗粝的砂和尖利的石上反复穿透,巨痛再次蔓延至全身。

    陆令遥双目涣散,灵力暴动结成一道青色的防护结界,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搁在枕边的碧虚剑和芥子袋上的禁制均是陆令遥灵力所设,此时也结了一层厚冰。

    芥子袋内的萧炽正趴着酣睡,突觉背上的毛发湿漉漉的,他不耐地掀起困倦的眼皮,却见整个芥子袋内部跟被大水淹了似的。

    这女人大半夜在干什么?

    他环视一周,似乎是整只芥子袋都被冰霜覆盖,成了个冰坨子。

    而萧炽灵力主火,以他为圆心的冰都化开了,这才有了满袋子莫名其妙的水。

    还未搞清楚什么情况,那女人似乎灵力不稳,整只芥子袋禁制自动束死,出也出不去,尖锐如刀的冰凌哗啦啦的往下掉,萧炽左躲右闪不及,险些被刺穿。

    而他每经过一处,厚冰迅速化开,芥子空间越缩越小,水从四面八方涌到中央,隐隐形成浪潮之势。

    萧炽额心火焰直跳,这女人是要他的命不成?

    他一生气,四周温度暴涨,三条火龙自身后腾空而起,整个芥子空间顷刻就被焚毁殆尽。

    芥子袋被烧灭成灰,黑灰在月光下纷纷扬扬,似白日清晖里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雪的尽头,站着一个玄衣墨发的少年男子,墨发高高束起,眉眼点漆如玉,额间一簇金焰,更显丰姿轩举,矜贵傲气。

    可惜头顶三朵颤巍巍的火焰,平添了一股谐意。

    萧炽起床气重,阴着脸一回头,看见身后情景,头顶气出的三朵火“哧”得一声熄灭了。

    他看着竹床上已经成了个雪人的陆令遥,愣了一瞬,走到床边探了探她的灵息。

    没死。

    萧炽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陆令遥双手交叠,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衫,衣袖上滑,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软绵的皮肉上尽是青青紫紫的掐痕。

    萧炽握住她的手臂,粗粗看了一眼,似乎是她自己掐的,掌下的手臂体温低的惊人,握在手中如一块千年玄冰。

    正搞不清楚状况愣着神,萧炽忽觉掌心刺痛,他视线一顿,只见陆令遥的手臂上好几处针尖般的凸起,还在缓缓滑动,几乎要破皮而出。

    这是什么?

    萧炽拧眉,手指轻轻抚了一下,那处尖锐立刻软化,在她的灵脉内消失不见。

    遇火成水,是冰。

    她的血...凝成了冰?

    萧炽垂眸盯着陆令遥被咬破的唇,他抱起颤颤闪动的碧虚剑,隔着衣袖牵起陆令遥一只手,牢牢握在掌心。

    他屈腿坐在竹床边,道:“罢了,你救我一次,便当还你了。”

    萧炽靠在床边,轻轻阖眼,调动灵力,小屋内突然暖光大盛,如同燃起一堆暖而烈的火。

    似乎手中握了一团暴烈的火种,热意从手掌送至全身,冰消雪逝,通身都暖融融的。

    陆令遥慢慢舒展开紧蹙的眉,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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