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完)

    星欲沉,天将明,破晓之光才出一线,已隐有霞彩缀在天际。

    萧炽从灵堂走出,推开殿门,内殿中灯火昏暗,并无旁人。

    灵灵卧在榻上,早已呼呼大睡,陆令遥却垂首案边,借着一星微弱的光亮,心不在焉地擦着剑。

    “你回来啦。”陆令遥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缓声道。

    萧炽应了一声,回身关上门,也坐到桌边,他见灵灵睡得酣甜,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她已入土为安。我想再留几日,待见了萧家的下场再走,可以吗?”

    陆令遥侧着身子,只专心拭剑,闻言笑道:“无须再问我,你想留几日便留几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罢。”

    殿内灯烛烧了一夜,蜡油连珠凝结,终于熄灭。

    日头还未升起,天边只有乌蒙蒙的幽微亮色,照不进内殿深处。

    萧炽看不清她的神色,只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他皱了皱眉,问道:“无须再问你......是什么意思?”

    陆令遥收剑入鞘,没骨头似的趴在案上,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含着若有似无,并不真切的笑意。

    “这还得多谢你。太羲神君这一遭劫难,补齐了我的功德,抵消了我的罪过,我不必再在下界受苦受累,要回上清天上,做我的仙君去啦。”

    萧炽蓦地一怔。

    他一世历劫失败,未能了悟苍生世情,甚至在识海封印之时,对凡人心生怨怼,暂且难以归位。

    他还不能随她回去。

    “喏。”愣神之际,陆令遥忽地丢给他一道金符。

    萧炽堪堪接住,金符化为无形,隐入掌心,与他形影相附。

    “这是什么?”他不解道。

    “钥匙,是无妄山私库的符匙。”

    陆令遥似是有些困倦,不知何时闭了眼,声音愈发轻了几分,“你混元双丝扣未解,召不出神殿,又没个去处。那里名为私库,实则是个密室洞府,除了我和师尊,没人能进去。若你此后遇上难处......总之,是个临行礼,你收着就是了。”

    萧炽心中莫名发起涩来,嘴上硬道:“要临行礼做什么,我不用,又不是再也不见了,待我也回上清......”

    “那我就等着太羲神君历劫归来,讨一杯好酒喝啦。”陆令遥笑眯眯地打断他,她眼眸如水,似是微醺,胡乱一气地说:“收着罢,你不是也将私库钥匙给我了,有来有回,礼尚往来嘛。”

    有来有回......萧炽攥了攥微烫的掌心,可私库都给出去了,羲和殿又非他私物,下一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又要送什么,才最合她心意?

    才能......再得回音。

    陆令遥自说自话,也不等萧炽有什么回应,突地起身,没站稳似的晃了晃,萧炽见状,慌忙伸臂去拦。

    她却攥住他伸来的手腕,转身扑到了他的怀中。

    “砰——”

    两人滚作一团,猝不及防地相拥倒地,翻卷的衣袍勾倒了圆凳,砸出数声巨响。

    酣睡的灵灵被声响吵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眼前情状,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啊!你们......你们干什么呐!我还是个百余岁的孩子呢,你们能不能收敛点!当心我告诉帝君去!”

    陆令遥侧过头,似是被他逗乐了,终于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不能。”

    “既是个才百岁的孩子,就不要偷听大人们讲话。”

    说罢,她扬手打出一个结界,把灵灵结结实实地封在了床帏里头,不顾他的反抗,闭塞了他的耳目。

    待陆令遥再垂眸,萧炽衣衫凌乱,被她牢牢压在身下,耳朵比血还红,头顶的小火苗一簇接着一簇,都快炸出火花了。

    寻回了记忆,这胆子也长进了几分,至少......没有不敢看她了。

    萧炽被箍得动弹不得,只觉她今日十分不对劲,仿佛被烈酒迷了神智,可这殿中,分明没有丝毫酒味儿。

    难道是积满了功德簿,太过高兴不成?

    “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

    陆令遥的手从腕处钻进他的掌心,如一尾滑不溜手的鱼。

    萧炽眸色微沉,耳根愈来愈热,不知从何处涌上的冲动,他指节分明的手掌突然一攥,反客为主地将其交缠进十指之中。

    陆令遥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鼻尖相抵,萧炽紧紧凝视着她如蒙了一层水色般的双眼,血液仿佛岩浆般滚沸,激出细密的烫意来。

    人之将死,发一次疯,这呆猫应当不会怪她罢?

    “萧炽,”陆令遥盈盈一笑,唇边梨涡如滴落的点点烈酒,竟不知醉得究竟是谁,“你那日从幻境中醒来,为什么要亲我呀?”

    萧炽心跳骤乱,仿佛有火烧灼。

    那道清甜似酒的声音却不肯放过他,“你是不是觉得,滥杀了凡人。你就再也回不来了,想要借此机会轻薄于我,还叫我不好怪罪你?”

    萧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摇头要否认,“不是......”

    “嘘——”陆令遥手指轻轻抵上他的唇,阻止了他的未尽之语,“不用解释,因为.......我也想。”

    话音刚落,她捧住萧炽的脸,堪称蛮横地吻住他的唇。

    错愕混乱之下,耳畔好似传来灼热模糊的叹息声。

    “你胆子太小了,笨猫。”

    ......

    唇色如四月海棠,层层生艳,陆令遥从他颈侧缓缓起身,有些惊异的掩了掩心口。

    不愧是辖日之华的太羲神君,一个浅浅淡淡的吻罢了,她的罪仙罚印竟隐有松动......

    若是......

    胡思乱想什么呢。

    陆令遥轻轻晃头,神色淡了几分。

    萧炽面上犹有残红,他仰面在地,手背覆在眼上,久久不肯移开。

    直到陆令遥蹲下身,戳了戳他颊边的软肉,“萧炽,我要走啦。”

    萧炽抓住那只四处作乱的手,方一睁眼,殿内神息波动,陆令遥轻巧地挣开他,转身拎起一脸不满的灵灵,却又突然想起什么。

    她一手拎着胖仙童,一手掐决,口中轻念,召出一张神光煜煜的字据,她默然看了片刻,还来不及诓他印个猫爪,这字据就要没了。

    陆令遥心中轻叹,素手一挥。

    字据之下有如星火寸寸燃起,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险些忘了,你我之债,一笔勾销。”陆令遥淡然笑道。

    “萧炽,从此天地之大,你尽可自由来去了。”

    她身周烟云四起,如九天来雾,身形渐渐淡去,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而上,直入云霄。

    她没有再回头一眼。仿佛那个吻,不过是他不忍离别的幻觉。

    萧炽心中隐隐不安,他长久地站在早已散尽的云烟之中,紧紧攥着一丝字据燃尽时残留的金光。

    “一笔勾销么?”

    ——

    九天之上,云阶月地,瑶台阆院仙音袅袅,丹霞千朵,鸾鹤飞旋。

    陆令遥悄然隐没身影,将还生着闷气的灵灵往青灵帝君殿外一丢,转身就要走。

    灵灵懵头懵脑地落地,莫名其妙地扒着她的裙角,“你要去哪儿?”

    陆令遥回首笑道:“怎么,你不想回去?”

    灵灵短胖的手叉在腰间,质问道:“你刑罚未解,鬼鬼祟祟地跑回上清境做什么?”

    陆令遥点了点他的额头,笑吟吟地俯身,“为了送你回来呀。”

    灵灵一脸狐疑地瞧着她,“怎么这个时候想起送我回来了?”

    陆令遥望了眼近在咫尺的青灵殿,抚了抚剑道:“你说的对,这个时候,的确不宜与我有牵连,否则还会连累了你。”

    她不舍地捏了捏灵灵圆溜溜的小髻,趁他不注意,就地画牢,将其困在其中。

    “你说什么?哎哎......丹霄!放我出去!你又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好歹享用了几次那些凡人的香火,既然上清不公......”陆令遥拔出碧虚剑,遥遥一指。

    “那就由我来为枉死之人,讨一条命好了!”

    她腾空而起,方才还闲适飘散的浮云忽而千阵齐驱,狂飙骤发,转瞬之间,一刃寒光呼号万里,羲和殿门扇大破,如降天劫。

    娄焘禁闭在殿中,被突如其来的巨震骇得脚下一软,还没等查看发生了何事,就被一道飞来的凛冽剑光牢牢环住了脖子。

    赫赫日华之外,有人逆光而来,她衣袂之间裹挟着狂卷的怒云,身后鸾凤齐飞,声声高鸣,好似助阵之曲。

    娄焘惊恐地瞪大眼睛。

    “丹霄仙君!”

    陆令遥紧握断剑,闻言讽刺一笑,“难为娄神使,竟还记得我。”

    颈间剑光寒气森森,娄焘连动也不敢动一下。这女子胆大妄为,谁知道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僵硬地眨了眨眼,小心试探道:“丹霄仙君,这是功德大成,受命回天了?”

    “并未呢,”陆令遥手腕翻转,那道剑气陡然更近一步,杀气腾腾,“欠得功德太多,实在难积。不过......”

    “说不准杀了你,我的功德就满了呢。”

    她身形飒爽,犹如飞刃,一霎那间就近至娄焘身前,一剑斩落他的发髻,将他拖行至羲和殿外。

    她擒着娄焘的头发,似是觉得脏手,嫌弃道:“娄神使可护好了你这颗头,若是拉扯断了,可就怪不得我了。”

    她冷笑道:“我还想看看,究竟是谁会来救你呐。”

    娄焘发顶巨痛,身体悬在空中不住地挣扎,头皮仿佛要撕裂开来,他咬牙切齿,恨恨道:“仙君疯了不成!你若杀了我,真以为能全身而退吗?”

    陆令遥如看一团死肉般瞥他一眼。

    “你以为,我怕吗?”

    远处腾云涌烟,已有仙人觉察到动静,朝此处赶来,陆令遥眼底一凝,云下生风,犹如电毂之速,将手中之人,狠狠掷入了青灵殿中。

    她持剑而立,朝殿上远远一拜,“冒犯帝君了,若有来日......丹霄再与帝君赔罪。”

    话毕,她身形未动,碧虚击出数道寒水剑光,将匍匐外逃的娄焘猛地钉在了地上,刹那之间血水四溅,娄焘四肢扭曲,痛得几乎将舌头咬断。

    他惊惧不已,见仙人之笑如见恶鬼。

    “罪仙之印,恢恑憰怪,娄神使既如此好奇,不妨就挨个试试罢!”

    青灵殿中狂风大作,无数罪印似有感召,千万咒文化作片羽金光,毫不留情地没入娄焘身上。

    惨叫之声凄厉不绝,人鬼惶惶,外层的封印却突然被破,三两神仙踏风而来。

    “阿遥,还不快住手!”

    陆令遥充耳不闻,拽起娄焘痛苦蜷缩的身躯,众目睽睽之下,撕开天地通道,将那块残身烂躯投进了四方无尽轮回。

    生生世世,无数罪印之苦,自去偿还罪孽罢。

    陆令遥拭去唇角血迹,提着剑一步步迎向来人。

    她身上痛极,却仍旧笑着,“叶俞川,你可莫要告诉我,娄焘的身后之人,就是你。”

    叶俞川被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惊得退了半步,避而不回,只焦急劝道:“阿遥,放下剑,莫要一错再错,就此停手或还有生机!”

    陆令遥冷冷看他,“若我要连你一并杀了呢?”

    她羽衣翻飞,蒸蒸向风,寸步之间,剑气纵横。

    叶俞川躲避不及,被袭来的剑光划破脸颊,眼中却隐隐泛上复杂的痛楚。

    无妄山上相伴百年,他曾出手暗害她无数次,可她从未想过杀他。如今是为谁......为了那个升仙的女人?为了那些村镇的凡人?

    还是......为了那个神君?

    他心中恼怒,被这一剑伤得失了理智,暗中唤了一道密咒。

    纷纷乱乱,凶刃势险,碧虚将要刺下的一瞬,陆令遥遽然剑停,空茫地看向自己的丹心。

    半截熟悉的水剑穿腹而过,淅淅沥沥的血濡湿了羽衣。

    陆令遥木然抬眼,望向握剑之人,眼底灼涩,竟痛到流不出泪。

    “师尊......”

    她呢喃喊道。

    ————第二卷  饮血成泉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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