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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血成泉(三十三)

    事关黎民社稷,又牵涉洛州诸多要员乃至皇帝亲姊,三司不敢擅专。大理寺卿将漆盒小心翼翼地合上,与众官商议拟折上奏,快马加鞭送往宫中。

    而后回到堂上,拭去额上的薄汗,细细翻阅状书,问萧炽道:“卢氏一事,你可有凭证?”

    “萧家一干人等,当年皆参与其中,如今陛下将他们围困在府,大人随时可传人押审。”萧炽答。

    萧裕坐在一地令签中,浑身狼狈,闻言怒要起身,却又被身后的禁宫亲卫压了下去,他强撑着尊荣体面,厉声喝道:“我父母身有功名诰命,此事无凭无据,怎可随意审问!何况我的罪名还未有公论,你们一个个就如此迫不及待,要来踩长公主府的脸面了么!”

    堂内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

    陆令遥端坐下首,横剑于膝,好似无意地讽道:“对不住,失态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萧驸马还是位至孝之人,竟如此看重亲眷家人。”

    大理寺卿冷眼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竟莫名有些惋惜。

    糊涂,真是糊涂。当年萧裕连中三元,殿试策论名动帝京,他也曾再三拜读,钦佩不已,却没想到膏腴富贵乡里浸淫久了,聪明人也活成了糊涂蛋。

    陛下既派亲卫大张旗鼓地围了萧府,哪里还有保他的意思?

    萧炽似也觉得好笑,跟着弯了一瞬唇角,“萧家主子审不得,那些老仆也审不得么?我娘逝世不过三十余年,那些人应当还活着罢。更何况你既给世人留了个重德爱妻的好名声,想来也不会亏待她的侍女陪房——”

    “敢问萧驸马,他们如今,都安置在何处呢?”

    萧裕唇色发白,险些撑不住那副精心铸就的假面,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娘真是无用,怎么那时候没能当真扼死这小灾星,叫他逃过一劫,来毁萧家命数了!

    众人越发鄙夷的目光如刮骨钢刀,寸寸片下他光鲜的外皮,他咬着牙恨恨地看向萧炽,好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字来。

    “璎......璎娘的陪房大多忠心耿耿,在她病逝后殉主而去,剩下的我也都为他们除了奴籍,予了钱财,任他们各自回乡了......当年萧府管事领人去销籍,官府定有记载,正卿大人只管去查便是!”

    他费尽心思打着为妻守孝的名头,为那紫衣老道收了三年的尾,任谁去查,卢璎之死也与萧家没有半分干系。

    他本就从未想过要她死。

    萧炽负手回身,“卢家的陪房中也不乏年岁已高的老人,萧驸马不让她们在府中颐养天年,倒趁我娘去世,将她们逐出去自寻生路......如此行事,恐怕说不过去罢?”

    堂外有好事之人高声叫道:“公子年轻不懂,人家要做驸马爷,怎么能在府中留着前头妻子的人呢,大伙儿说是这个理儿吧!”

    哄笑附和声此起彼伏,萧裕如芒在背,恨不能立即甩袖而去。

    直到有人小声忧心道:“那岂不是没证人了?”

    “对啊,母家的人寻不见,萧家的......呵,只怕早把嘴堵实了,秘密都带到棺材里去咯。”

    大理寺卿叹了口气,命衙吏取令寻迹去查,吩咐的话还未出口,堂外突来一声女子高呼。

    “谁说没有证人!”

    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齐齐回头,不约而同地让出一人宽的通道,只见一位布衣鹤发的女子风尘仆仆而来。

    那女子衣着简朴,以木簪粗布绾发,鬓角染霜,身形老迈,指节如枯木般弯起,仿佛是位再寻常不过的农家老太。

    可她脚步轻盈矫健,似乎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影子。

    衙役得了令,收起杀威棒,放女子入堂。

    她脚下仿若生风,几步走到萧炽面前,眼底霎红,不由得哽咽道:“小公子......公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她仰起头,一寸一寸地描过萧炽的眉眼,仿佛看到了小姐的影子,又是欣慰又是痛道:“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脸被粗麻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满是岁月风霜的一双眼,萧炽却仍旧认了出来。

    “紫苑......”他喃喃叫道。

    大理寺卿见事有转机,与左右同僚对视一眼,拍案问道:“堂下何人?”

    紫苑擦拭了眼角,朝萧炽点了点头,随即跪下,极为熟稔地回话,“小人紫苑,岭南人士,是卢家小姐的近身侍女。今日前来,是为状告驸马萧裕勾结妖道,残害妻儿!望各位大人为我家小姐伸冤!”

    数十余年,这段话在她心中练过百遍千遍,终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一派胡言!”萧裕叱道:“紫苑在为璎娘扶灵当日就殉主而去,萧家众人皆可作证,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假货?!”

    紫苑的嗓子仿佛被火燎过般粗砺,冷哼道:“小姐生前豁达宽厚,她若病逝,我们必然要替她悉心照料小公子,怎会有殉主一说?我看是驸马爷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们了罢!”

    说罢,她转过头去,猛地扯下了覆面的麻布,待众人看清了她的面貌,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的下巴小巧,肤色白皙,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可如今颊上如突起的树皮残根,皮粘肉连地虬结在一处,乌红的瘀疤如肉虫般张牙舞爪地绽开,仿佛画上索命的女鬼。

    “驸马当真不认得我了?”她问道。

    萧炽将她扶起,望着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庞,心中一紧。

    紫苑拍了拍他的手臂,言语间豁达开朗,看不出一丝郁色,“公子莫要痛惜,这是我自个儿拿烙铁烫的。”

    “各位大人,”她转身朝堂上福礼,“小人当初从泉山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驸马的人穷追不舍,无奈之下,小人只好自毁容貌声音,只求苟活下去,好能见到小姐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小人亲眼见到驸马勾结青云观妖道,以批命不祥为由,要置发妻幼子于死地,小人愿以性命起誓,绝无虚言!”

    萧裕面色阴沉,“下仆之言,如何取信?你往日就不规矩,莫不是我当初你不肯纳你,你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罢?”

    “纳我?”紫苑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驸马爷前言不搭后语,方才还说我对小姐忠心不惜殉主,怎么这会儿我又成了个觊觎姑爷的丑角儿了?”

    她掩着唇,极嫌弃地瞥来一眼,“莫说当日,便是如今我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也照样瞧不上驸马这样的人!”

    “你!”萧裕气的嘴角发抖,他何等人物,轮得到一个奴婢来挑三拣四?

    紫苑重新将粗麻覆回面上,正了神色,沉声道:“诸位大人不信小人之言也无妨,只需着人将小姐的孤坟刨开......”

    萧裕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上前想抓住紫苑,却又被人狠狠摁了回去,他仿佛疯了般地大声斥责痛骂,往日的儒雅风流之态荡然无存。

    紫苑立在原处,一动也未动,衬得他仿佛跳梁小丑,“驸马怕什么?是怕诸位发现,你大张声势哭了三年的坟冢,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坟吗?”

    “空坟?”众人异口同声惊疑地问道。

    “是,”紫苑再也没了丝毫笑意,紧紧攥着袖中藏的短匕,一字一句道:“小姐并非病逝,奴仆殉主更是无稽之谈,那空坟中莫说几具骸骨,只怕连陪葬之物都难找。驸马那三年缟素,真是给天下人演了一场好戏啊!”

    有会审官员好奇问道:“那卢璎的尸骨,究竟葬在了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陆令遥握住剑柄,剑端直指萧裕,“不就在甘泉行宫,沉在璎......”

    “在璎园泉下!”陆令遥话未说完,突然被一凌厉女声打断,来人高髻翟冠,锦衣鸣铛,宫婢随仆无数,她妆饰极盛,眉眼却难得地透出疲惫来。

    楚澄跟在她身后,对陆令遥无奈地摇摇头,今早在泉边看守之时被长公主咄咄逼问,驸马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瞒也瞒不住。

    陆令遥朝她眨眨眼,心道无妨,就怕她不来呢。

    诸官行礼的话还未出口,荥阳长公主一摆手,朝三司道:“本宫是来带驸马走的。”

    “这......还请殿下莫要为难下官。”

    “不会让你为难。”荥阳长公主站在外侧,手中捧着一只托盘,她静默片刻,突然猛地朝地上一砸,上乘的玉石霎那间支离破碎。

    竟是公主印鉴。

    “洛州之事,我知晓了,我已派人上奏陛下,愿散尽食邑家财,交出贪吏名册,自请贬为庶人,与萧裕阖族流放,偿还罪孽。”

    “至于璎.....卢氏一事,”荥阳长公主眼中泛起挣扎,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萧裕,“待仙长们捞出她的尸骨,皇家会以一等诰命的规格厚葬,予卢氏一族封赏补偿——”

    她闭了闭眼,不愿再看任何人的目光,“若诸位非要取萧裕的性命,便连我一并斩杀了罢!”

    萧裕身上骤然一松。

    紫苑垂着头,脚步忽地前移,却被陆令遥眼明手快地攥住,她卸下紫苑袖中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

    转头又捏了个决,在萧炽手上重重一打,传音警告道:“还有你,把你蠢蠢欲动的仙法收起来,不是答应过我了么,公堂之上,不可放火。”

    说罢,陆令遥起身将紫苑掩到身后,缓声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卢璎?”

    荥阳长公主闭口不言。

    “如此看来,殿下今日是不惜一切代价,非要保下此人的性命了?”陆令遥似笑非笑地盯着萧裕,“殿下可想好了,您要保的究竟是朝夕相处的驸马,还是惊鸿一瞥的状元郎呢?”

    荥阳长公主终于抬眼,皱着眉道:“仙君......这是何意?”

    陆令遥极低地讽笑一声。

    “若我说堂上这人,根本就不是萧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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