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百年

    礼岂似有所觉,对礼晃笑得如沐春风。

    “不芜来了。”

    礼晃视线偏移,看向紧闭的房门。

    丛不芜止住浮游在外的神思,垂眸平复片刻,推开了门。

    “阿晃。”她轻轻地喊。

    礼晃这一眼,只看出她薄衣轻衫,披了一身寒。

    琉璃盏微光渐盛,呈遇妖之昭。

    丛不芜真的是只妖。

    礼非节以目示意,项运阖将丛不芜从头打量到脚,道:“晃儿无事,我们也可安心。你与他三月未见,想是有许多话要说,趁而今,还是快些叙叙旧吧。”

    礼晃无言,丛不芜在他淡漠的目光里如芒刺在背,与他相望须臾便错开眼,低低向项运阖道:“多谢母亲。”

    她不知项运阖今日为何善心大发,见礼晃平安无事,只觉满腔欢欣,久别重逢的喜悦充盈在胸膛。

    跋涉千里的疲劳与被处处刁难的酸涩,在见到礼晃的那刻,便消逝无踪了。

    礼晃静静地看着她。

    他面容本就俊秀,神情又格外专注,丛不芜不禁微垂眼睫,耳根泛起一点红,心底蓦然烧起了一把火。

    待到心神稍静,丛不芜坐在礼晃身边,问道:“阿晃,衢州城里……”

    普天之下,修为能出礼晃之右者寥若晨星,更遑论他还有春山在侧。丛不芜迫切地想知道,衢州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礼晃不露声色地瞥她一眼,左手轻抬,虚空变出一条金绸束带,直视丛不芜黑如点漆的双眸,道:

    “为我束发。”

    丛不芜曾不止一次地为礼晃束过发,可那往往是在一夜欲海沉沦之后。

    彼时,她会面色酡红地倒在礼晃怀中喘息,礼晃的乌发灵蛇似的缠绕在她指间,礼晃的手轻抚过她的脸,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不芜,为我束发”。

    那时,她能听到礼晃鼓动的心跳,也能看到他被欲望覆盖的眼。

    束发是他们床笫间的趣味,礼晃的表情从来不会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丛不芜渐感不安,却不敢细究,只能接过那条束带,起身,靠近……

    礼晃顺从地闭上眼,春山静如无物。

    绸缎般的发丝微凉,束带仅有一指宽,丛不芜小心翼翼地绾了一个结。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礼晃的异样,有条不可目视的天堑,不知何时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可他们已经结契,昭示天地缔结过死生,丛不芜只能将这些异样归为礼晃初醒。

    像凡人大病初愈那样,她可以理解并原谅。

    丛不芜低头,见礼晃衣领微斜,两手自然下移,想为他扶正。

    岂料一道剑光乍现,她躲避不及,被大力弹开。

    丛不芜急急后退半步,被削断的几缕发丝凄然坠地,在地面印出一道花纹,又稍纵即逝。

    是春山……

    她见此情状,心中突兀地绷起一根弦,旋即想明什么,怔然抬眼。

    “阿晃,你想让我死……”

    “无意冒犯,只是……”礼晃随手解了发上的束带,打断她:“小妖,我不记得你了。”

    丛不芜自然不信,仔细端详着他,妄想瞧出些许端倪。

    她疑惑道:“你想解契?”

    礼晃避开此话,将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衢州城中是只花妖作祟,虽是法力不精,但胜在魅术极佳,勾引凡夫蛊惑人心,百姓之间为伥者众。

    苏涉水等人专为除妖而来,对城中叫苦连天的百姓并不设防,被城中伥鬼耍的团团转,若不是春山异动,礼晃及时赶到,他们便要将性命丢在“年少轻狂”上。

    变故是在回程途中发生的,礼晃在众目睽睽中跌下了剑,不知何故。

    御剑跌落一事可大可小,丛不芜又将礼晃细细观瞧,确认他皮毛未伤,高悬的心才稍稍安定。

    她问:“是谁救了你?”

    苏涉水不会对礼晃不管不顾,她问完,才发觉到这个问题的可笑之处。

    礼晃怕是还没被别人发现,就被那些小鬼找到了。

    礼晃对她的刨根问底有些不满,将束带丢在一旁,声音冷如冰泉:“一个凡人。”

    丛不芜不免一惊,礼晃盛名在外,树敌不知凡几,还好遇到善人,这才有惊无险地全须全尾回了灵山,若是落入哪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手里……

    她生出一些后怕:“谢过恩人了没有?”

    礼晃隐隐不耐:“找不到她。”

    苏涉水寻过去时,只看到了溪边的礼晃。

    他如此疏离,丛不芜无话可说了,停了一停,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可有何处不适?”

    她期盼着礼晃说“是”。

    不然,他怎么会独独忘记了她?

    礼晃答非所问,锐利的目光似有实质:“春山不许你近我身,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样直言不讳,丛不芜心里浮起一片寒意,她当然明白。

    “可、可方才我不是还为你束发了吗?春山没有将我挡开。”丛不芜将指甲掐进手心,才维持了仅有的一点清醒,没有语无伦次。

    礼晃皱眉:“束发,已获我首肯。 ”

    他是春山的主人,春山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丛不芜双耳嗡鸣之际,又听礼晃淡色道:“你为我束发,春山并未出鞘,看来你我确已结契。”

    丛不芜心头一震,莫大的哀恸席卷而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委屈,凄婉道:“你让我为你束发,只是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是真是假吗?”

    礼晃静默。

    她猜对了。

    “你这又是何必,我若不是你的道侣,还能是谁呢?”丛不芜苦笑着低下头,一滴热泪滚出眼眶,她喃喃自语般说,“江山君……谁又敢骗你呢?”

    礼晃避而不谈:“它是你的法器?”

    丛不芜露出泪光盈盈的一双眼,知晓他问的是自己腰间悬挂的匕首。

    “……是。”

    礼晃微微前俯,一肘压住膝盖:“此物阴损至极,难称正道之器,而你,功德有亏,大道难成。”

    丛芜不被他凉凉一观,底细被毫不留情地生剥出来,又冷不丁撞入礼晃波澜不惊的瞳间,她看着礼晃眼中的自己,卑微恍若蝼蚁,浑身写满了龌龊不堪。

    阴损……

    丛不芜颤抖着手抚向那把匕首,陪她出生入死的东西,被自己的道侣指责上不了台面。

    她似乎站在了崩塌的群山前,耸桀乱石砸落下来,汇成滚滚洪流,将她彻底掩埋。

    丛不芜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礼晃起身,“你可有要事?”

    “没有。”丛不芜失魂落魄地摇摇头。

    她本来是有一件顶要紧的事的,她要对礼晃说:你我已许久未见,我十分想你。

    可如今,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夜幕下的雨水洗净热忱的相思,丛不芜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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