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冷风似利刃,特别是在夜里。冰轮映苍穹,深红色的宫墙,琥珀色的琉璃,在这清辉月色下,披上了一层银霜,肃穆而冰冷。
哒哒地马蹄声踏破了这冷冷清清的夜色,宫门次第而开,白色神驹驰过中轴线,马上之人身姿轻盈,银色披风随风翻飞,如一只银色的蝴蝶,在这萧瑟的冬夜里蹁跹落下。
银蝶停在了宣德门前,翻身下马,不等金刀侍卫接过缰绳,焦急的陈忠就赶忙凑上前去:
“郡主您可算回来了,太子殿下已经催问五回了。”
付景嫣甩开披风,擦掉额头的汗水,干裂的嘴唇冷冷吐出一句:
“人还没死吗?”
陈忠顿感如芒在背,越发将身子弓得卑微:“御医说若是没有解药,可能……熬不到天明。”
“看来是我回来的太早了。”
说罢,将怀里的瓷瓶扔了过去。
陈忠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后背冷汗涔涔,但心里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恭敬地行礼:“奴婢定会如实向太子殿下禀报郡主的功劳。”
说完,带着解药步履匆匆地离去。
付景嫣抬头,望着月色笼罩下的殿宇,深广雄伟,黑影幢幢。
沉重的疲惫感扩散四肢百骸,再也压不下去,她塌下了肩膀,长长叹了一口气。
转身牵过霁雪,它同样疲惫,泥渍尘土污了一身雪色,付景嫣抱歉地摸了摸它的鬃毛,霁雪蹭着主人的手掌撒娇,哼哧哼哧地喷着热乎乎的白气。
“走吧,我们回府。”付景嫣蹬上马背。
“郡主!”
没有回头,她是真的太累了,为了从衡雁山带回解药,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她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太子的女人。
“郡主今晚歇在东宫吧,妾特意做了鸡汤面线和鹅油糕……”华衣云鬓的女子姿态恭敬,带着些许期待。
“徐氏,认清自己的身份,东宫还轮不到你擅自做主。”语气和这冷夜一样,寒气逼人,说罢,也不管身后神色受伤的女子,便策马奔驰而去。
“郡主……”徐氏面色苍白,提着裙子匆匆追了几步,发现那身影早已融进了夜色之中。
“良娣当心脚下!”宫人们惊呼上前,徐良娣一向稳重,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她还是怨我……”徐氏望着渐渐阖上的宫门,怔怔出神。
月如流银,冷夜寂静,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地尤显突兀,付景嫣一口气奔出外宫门,才放慢了速度。
巍峨庄严的皇宫被抛在了身后,但里面那些纷扰不清的人和事,依然如藤枝般紧紧将她缠绕。
很累,心中的累超过了身体的疲乏,堆积了许多无奈和怨愁,压抑了许多愤怒和不甘,让她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在无晓的暗夜里拼命挣扎坠落,望不到头,触不到底。
付景嫣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郡主一人疾奔千里,跋山涉水为殿下寻药,四更时分才就寝,请殿□□谅。”
付景嫣睁开眼望着天青色的帐幔,心想付庭禹大早上跑过来,难道是解药没有救回他的心上人,来兴师问罪了?
“哼,寻药救人是本分,宋家三娘这次中毒,郡主难逃其咎,功过暂不论,就说太子殿下屈身过府来看望郡主,却闭门不见,不知瑞王爷是如何教养郡主的,怎地如此不懂尊卑礼数?”
哦,是付庭禹身边那只聒噪的老鸹,挑拨离间,拿乔作势的老货,早该拔了他的舌头喂鱼的。
“既然到别人家府上做客,就要守人家的规矩,白公公身为东宫大总管,怎地会如此无礼呢,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太子殿下吗?”
银铃般的笑声,配阴阳怪气的话语,若弋通常能把这气死人的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娇滴滴脆生生,含刀带刺,别人越是跳脚,她越笑得开心。
“若弋,最近都没见你,可还好。”
付景嫣冷笑,太子殿下不把未婚妻身边的女人睡个遍是不死心吗?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若弋对付庭禹的热情爱搭不理,只专注茅头地嘲讽白锦全。
终于在付庭禹说完邀约若弋去赏梅时,不敢出声的白公公皱着眉头劝到:“殿下,宋家三娘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果然是为了宋绮绮来的,付景嫣一想到付庭禹身边的这些女人就莫名的烦躁。
“哎呀呀,宋家小姐呀,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气呢,有我家郡主这样聪慧能干的未婚妻,有徐氏那样温柔贤惠的良娣,还有宋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红颜知己,啧啧,真是羡慕啊。”
“若弋,你是在吃醋吗?”
付景嫣忍不住笑了,今日最佳笑话的头衔,由她的未婚夫兼堂兄兼太子殿下付庭禹夺得。
若弋也是停顿了半晌,才幽幽地开口:“不存在哦,殿下,如果我处在郡主的位置上,那宋小姐和徐良娣恐怕早已经成花肥了呢,我吃醋的代价是要命的哦。
“大胆蛮夷,休得无礼!”白公公呵斥,这郡主身边都是些狂妄之徒,竟敢当众恐吓太子!
“哎呀,殿下,白总管好凶呢,说个笑话也要被他训斥,殿下好可怜哦,他平日里是不是也管您很严啊。”
“白公公,若弋是南疆的圣女,你不可对她无礼。”
白总管脸色发青,赶忙给若弋赔不是,笑得十分难看。
被门外这么一吵,付景嫣早已没了睡意,披了外袍,将门一开,明澈的晨光撞了她满怀,她眯了眯眼,真是好天气呀,这样的天气,该去湖上泛舟,山中赏梅。
晃了会儿神,才看向门外的众人:“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
“无妨,是我扰了嫣儿,还请嫣儿不要怪三哥,绮绮她昨晚服下解药后,早晨已经清醒了,只是……她变得有些……奇怪。”
“哈哈,怎么奇怪法?痴了还是呆了?哦,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平日里有清醒正常的时候吗?”若弋幸灾乐祸,巴不得这个没皮没脸的蠢人早遭报应,也就是郡主心善人傻,还为她寻解药,这不,吃力不讨好吧,现在人出了问题,来兴师问罪了。
“不是……她不让我近身,还嚷着要见你。”太子殿下也委屈,胆战心惊地守了她三天三夜,心上人醒来后第一句话却是让他滚。
“见我?”付景嫣想了想,她和付庭禹的这个青梅竹马没有太多接触,因为他将宋绮绮保护得很好,有意不让二人碰面,生怕她会吃了他的小情人似的。明明她才是和他荣辱与共,携手余生的那一个。
付景嫣早已不会难受了,对于她来说,嫁给未来皇帝,生下未来太子是她的人生使命,至于这个人心里有没有她,她早已看开了,也不会在意了。
“郡主,马车已经备好了,午时殿下还要去陪陛下用膳,时间耽误不得了。”白锦全之所以在付庭禹身边常年得势受宠,是他会揣摩心思,付庭禹不用开口,得罪人的话都由白锦全去说,付庭禹不用动手,龌蹉的事儿都经由白锦全的手去做。真是伪君子和真小人的最佳组合。
“走吧。”付景嫣觉得多说一句话都累,她始终和付庭禹走不到一起,思想,习惯,对未来的期许,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共鸣,唯一有牵扯的只有利益关系。
马车驶过重重宫门,付景嫣有些许恍惚,想到了六年前,她满怀憧憬和热情,离开父母和生长的土地,从遥远的西南边陲,历时月余,长途跋涉进京,只因这里有她未曾谋面的亲人,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还充满了期待,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对这座等级森严,代表着无上权利的皇宫生出些许恐惧。
“嫣儿,太后说,年后就准备你我的婚事。”付景嫣默默抽回被握住的手。
这个动作惹到了付庭禹,他靠回软榻之上,嘲讽地扬起嘴角,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嫣儿,你总算得偿所愿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当皇后,至于嫁给谁,你根本不在乎吧。”
他低低地笑起来,有几分阴鸷:“放心,只要我得当一天皇帝,你就得当一天皇后,谁也抢不走,你一定要开开心心地,长长久久地坐在那个位子上,好好给我当活招牌,别担心,即使后宫三千,也都归你管,子女无数,也只能叫你母亲。”
付景嫣低下头,不发一言,她早已见惯了付庭禹的阴晴不定,也习惯了无视他的疯言冷语。
“太后的意思是,把婚事办完,就该办丧事了。”
付景嫣皱眉,这就是皇家的亲情,在无上的权利面前,一切都会扭曲,所有都能舍弃,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妻不是妻,夫也不是夫,只有森严的、压抑的,权利构建起来的残酷规则。
付景嫣一直在逃避,逃避将自己对号入座进这规则里,成为受它控制却又支撑它运转的一部分。
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冷淡。
走到东宫门口,就见徐良娣领着一众宫人在候着,袖口湿了一半,有些许狼狈。
“殿下,郡主。”徐良娣小心翼翼地趋步跟在二人身后告罪:“三娘她一直不肯让人近身,喊着要见郡主,臣妾劝她用点清粥……却笨手笨脚打翻了碗,污了仪容,请殿下责罚。”
“阿清最是贤惠稳当,怎么会笨手笨脚呢,好了,你也劳累好几日了,现在嫣儿来了,你去好好歇歇吧。”
付景嫣目不斜视,对身旁粘粘乎乎秀恩爱的两人视而不见。避开付庭禹伸过来牵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刚走到门口,迎面就砸来一茶盏,付景嫣身姿灵敏,迅速伸手截住。
“给我出去!谁都别来烦我!”屋里的女人尖声竭力地喊叫着,又砸出来几样东西。
宋家三娘难道是疯了吗,付景嫣心中暗忖。
“绮绮,你不是要见郡主吗?我把她带来了。”付庭禹缩在门旁高声安抚。
“什么郡主!我要见的是付景嫣!”
众人都无奈了,看来宋家小姐的确是脑袋坏掉了,都不知道郡主叫什么了。
“我就是,你要见我?”
话音刚落,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赤着脚冲了出了,一把抱住了她。
众人皆是一惊。
付景嫣擒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脸露了出了,却被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转向付庭禹,问到:“她是宋绮绮?”
付庭禹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宋家小姐才貌冠绝京城,是付庭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她曾无数次羡慕宋绮绮,羡慕她被人珍重,嫉妒她被无条件包容和喜爱。
当然羡慕也好,嫉妒也罢,付景嫣从不屑于去争宠,也从来都不去计较。
可是心里,也是会替那个不被人珍惜和爱护的自己感到难过的。
谁曾想宋家这水灵灵娇滴滴的掌上明珠,进宫半月就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付景嫣心中发冷。
这皇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