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妙悬

    第一章

    含光观坐落在承明门外三十余里的一座无名峰上。

    道观背靠密林,前无村落,本是个荒无人烟之地。

    直到十多年前,魏天子派遣使者来到庄国访山问川,在此处发现一处前朝旧观遗址,责令有司在原址上建含光观,以弘道法之盛。

    当今天下共十二个大小诸国,皆附于大魏,尊魏王为天子。魏天子笃信术士少旸艮,命其为大国师,筑观庙,诵箴言,统天下万法。

    庄国地处东南,与王都相去千里,民皆服于官府吏员,而鲜闻神鬼之说。使者虽在庄国境内修观筑庙,然香火了了,多沦为闲汉穷丐游逛之地。

    正灰心丧气之际,境内三月无雨,彼时正逢着晚稻初栽。

    百日无雨,禾苗极度渴水,几欲濒死,眼见着粮仓谷内,颗粒无收,田间地头,老农坐泣。

    数万户农家身上背着租子,来年却收成无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官衙门前。此天象之势,吏员们无法,只得紧闭衙门,以防暴民无行,劫持上官。

    官衙闭户,魏使者却动了心思,他兀自托大,自言手下有求风祈雨之能人异士。只是要想开坛做法,还需先修一座道相金身,日日供三柱檀香,来往诸客都要与些香油费,方算心诚,藉此沐得天恩。

    无法之时,万法皆可一试。

    百姓们勒紧裤带,魏使者腰缠万贯,金像之下,饿骨累累。

    只是每每问起求雨之事,观中人多言,心尚不诚,以何问天?

    如此又过了月余,民间寸草不生,连庄王宫内都受到波及,跟着裁撤宫人,削减用度。

    连月无雨,民吏呼号,庄王烧心灼肺。在太常令左斯年的建议下,素发素服,跼天叩地,以求降罪于己身,免百姓之苦。

    说来也巧,正当庄王一跪三拜九叩首完毕时,燥了多月的天空忽然浓云堆积,一时间风雨大作,百姓们期盼了许久的雨水终于酣畅而下。

    这场大雨直下了七天七夜,浇得枯木逢生,群山如洗。

    民间有经验老到的吏员担心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冒雨敲开家家户户的门,一一提醒。

    没想到,七日后,伴随着庄王宫内一声婴啼。日出东山,举天清明,彩凤绕梁,鸣声清越。

    庄国子民中纵使再不信鬼神者,也愿以此为祥瑞之兆,因而境内人人自喜,家家欢庆。

    庄王亦以此为幸,然太常令左斯年却言,瑞兴非时,其必不祥,庄国以附属之国,得此天之异象,必遭大忌。

    果然,消息传回大魏,魏天子连番下诏申斥,要以火刑烧死此妖异之婴。

    这样的条件,庄国子民怎么肯答应。他们直冲进道观,把那些身宽体胖,满面油光的道士们打得鼻青脸肿,口歪眼斜。

    魏天子一令不成,又生一令。召问大国师少旸后,责令寻各国境内,四月初四阴时阴刻所生之“阴煞女”入庄国,就地镇压妖异之婴。

    对外却只说是小公主感念天恩,自愿入观内修行,保佑庄国境内风调雨顺,不再有此连旱之日。

    从此,不满周岁的小公主就入了含光观修行,道号妙悬。

    ***

    含光观虽是魏使的主导下修建的,但地处偏远,观中又多女流,不得已张榜招了一个叫净一的女道士,虚领着观主之职。

    这里说是修道的地方,里面住着玄之又玄的“阴煞女”,其实不过是一群从各地或利诱其族人,或强掳其父母而得来的女孩们。

    幸而净一观主同外面那些打着修道旗帜,招摇撞骗的人不同,她潜心道法已有数十年。

    听问庄国内道法不盛,本欲来此弘道,没想到面对的却是一群弱质女流。

    初来时,最大的那个还不到十六,最小的更是尚在襁褓,连囫囵话都说不完全。好好一个观主,快要被逼成了奶妈子。万幸观外的守军额外聘了奶母,不用她真的喂养。

    光阴似苒,斗转星移,女童们渐渐长大。

    离妙悬入观,也已过了八个年头。她生就一副玉雪可爱的面貌,活脱脱一个画上仙童托生在世。只是那做派却委实不敢恭维。

    成日里招猫逗狗,拔草摘花,手里一刻不得闲。且好奇心十分旺盛,连观里新种上的树苗,都要刨开坑,比一比种了有多深,填了多少土。

    这副顽皮的性子,一度令观主十分头疼。

    本来这头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毕竟她虽是这样一个好动脾气,却连带着观内最老成持重的二师姐妙衡也活泼了几分,多了些少年人应有的生气。

    可变故就在一霎那,小妙悬九岁生辰前夕,不慎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

    醒来后对于怎么上去的,中间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滚落的,诸事不记,只这腿上落下了长久的毛病。走起路来重心不稳,常常摔倒。

    对此,国君的意思是,妙悬终究还是公主之身,纵使不良于行,也不会缺人侍奉,不必过分勉强。

    至于观中诸位,缘法天地,自在冥冥,妙悬命中多劫难,承蒙各位襄助,平安度此垂髫之年,已是不易,各位更不必惊惶,恐祸及己身。

    消息传回观中,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纷纷感念国君体恤下情。

    唯有观主一人,言称观内不便来往生人,婉拒了宫内派来照顾的两个女使,亲自盯着妙悬,不许她借丁点工具之便。

    就这么横下心来,训了她大半年,其间苦痛,自不必说,还好终有所成。

    如今,妙悬只要不大幅跑跳,日常坐卧疾走,皆与常人无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她这性子,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刚受腿伤那会儿,实在是动弹不得,还消停些。后来配合着训练,腿痛还在其次,最抵触的是练习过程。

    师太为起点,师姐们一日一换,轮番为终点,妙悬每日的训练就是在两者走上数个来回。

    小小一个女孩子,尽管还不知道什么叫自尊,却已在丢掉拐杖后无力控制身体,一次次看着自己跌落在师姐们膝下时,迅速体会到了什么是难堪。

    这日正巧轮到二师姐妙衡做人柱,充终点。

    妙衡年过双十,入观时已是晓事之年。她是梁国人,家里头虽在庄户内有一份薄产,但上有重税加身,底下还有弟弟妹妹们嗷嗷待哺。

    庄上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要么是整日做活,熬到油尽灯枯也换不来几吊铜钱,要么是远嫁出去换些彩礼,从此和娘老子天各一方。

    她想帮衬爷娘,养活弟妹,可光这两条法子,也只能解一时之渴,非长久之计。

    正焦灼着,适逢县里来人,开府衙,查典册,头一条就要找四月所生的女孩,她将情况打听明了,托说是初四阴时所生,自愿应召去当道姑。

    得来的大笔赏银泰半留在家里,自己则跟着衙差,带了几点盘缠,孤身一人来了庄国,才有了如今的妙衡。

    来到这后,上头的大师姐悟性最高,平日里除自己的修行外,只代师父教习经文,其他一概不管。

    妙衡不自觉的又担起了责任,管起了下面的师妹们。

    她成日里不苟言笑,最为老成,责任心也最重,一度认为妙悬滚下山坡,有自己一份看顾不力的责任在。

    如今看着小妙悬狼狈的样子,心中愈发不忍,遂向观主求情道:“师父,师妹的腿伤,本就因弟子照顾不周所致。观中既不便来人,弟子愿帮衬在师妹左右,她年纪还这样小,恳请师父酌情谅解,免她受此番苦楚。”说着便扶起跌落在膝前的小妙悬。

    净一师太并不去看她,只盯着小妙悬道:“你师姐觉得你有此一劫,全是她的错处,你自己看呢?”

    小妙悬虽双眼泪汪汪,小手却紧攥着师姐的道袍,安慰道:“师姐不必自责,我是自己顽皮,才跑上山去的,如今成了这样,谁也赖不着。”

    妙衡道:“可就算这样,你毕竟还小,腿上的伤也急不在一时,日后慢慢将养就是了,何至于此啊?”

    小妙悬道:“师姐,邱医官说我腿上伤的虽重,但年纪小生气足,如果这两年费力些,也未必没有一线希望。”

    妙衡大惊,抬眼道:“师父,您将邱医官的话告诉她了。”

    邱医官是宫内专治骨伤的医官,为人圆滑,为了避祸。平日里五分的希望还掺进了三分宽慰家属之语。更别提他这次亲自断定,小公主的腿伤,痊愈的可能很渺茫。

    妙衡当时听了他的话,心中灰暗,已觉得师妹的腿是永远好不了了。后来师父执意要师妹起来训练,也只当她是为了哄师妹,不让她小小年纪,就陷入自怨自艾中。

    谁料师父竟把一切都告诉了师妹!

    净一师太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无非是怕她年幼,心智未全,接受不了现实。但在我看来,这件事上你师妹可比你想的要成熟。这复行之法我是当着你师妹的面同邱医官商量的,此间种种她也明了。倒是你,一昧的把下面几个小的的责任揽在身上,遇事则自咎,包袱这么重,如何修成道法,不如学学你大师姐,万事不过心,人间自逍遥。”

    “大师姐慧根极佳,我怎么比得上。”妙衡嗫嚅道。

    净一师太哼了一声道:“她不是慧根佳,她是心够大,前儿还把小乙丢过一回,也没见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知道你心重,怕你唠叨她,回来后闭口不言,要不是妙悬发现了,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还有这事?妙衡急忙道:“小乙如何了?”

    小妙悬拍拍她的手腕道:“师姐别急,小乙好得很,还从路边摘了一大堆甘草根,藏得死死的。要不是这两天被那些甘草根引得闹了蚁灾,我还翻不到那些呢!”

    她抬起白乎乎的胳膊,把蚂蚁蜇的几个红点送到师姐面前求关注,道:“师姐你看,这都是小乙干的好事!”

    师姐还没说话,她先被净一师父拍了下头道:“还告状,也不问问自己,小乙一个四岁的奶娃娃,这摘花拔草,到处藏东西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当然是,当然是……”

    小乙是师父收养的弃婴,和她一样没有下过山,只接触过观内的人。

    可其他师姐妹们平日里爱花惜草还来不及,怎么会摘呢,那好像……好像……还真只有她了……

    小妙悬气弱了下来,道:“可能……大概……也许就是我吧。”

    净一师太见她垂头,蹲下身,将她的头轻轻抬起,平视道:“你既知道,就快快好起来,自己带出来的混世魔头,自己来管,别叫师姐们忧心。”

    自清醒以来,师姐们每多问候,斟酌着说话,小心翼翼地不触及她的伤处。

    唯有师父,始终冷冰冰的,除训练外好似漠不关心,这还是她第一句宽慰之语。

    直到这时,小妙悬眼里才显出与年纪相符的脆弱来。她拢起袖子,拼命揉眼睛里的沙子,却总也揉不干净,半晌,忽道:“可邱医官说……”

    “邱医官说的话你放在心里便好,对我们修道之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大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这遁去的一既是变数,也是生机,万物演化皆依于此,你的腿也不外如是。”

    净一师太轻抚着她的头发,继续道,“你如今受国君斥令,不得下山,观中师姐妹们又对你多有看顾,自不妨事。然而日后未必没有变数,若你有机会下山,却受此伤所累,行之不及,错过时机,你可甘愿?”

    小妙悬连连摇头道:“弟子不愿。但弟子有一事不明?”

    净一师太道:“你说?”

    小妙悬咬牙道:“师父为何在训练时,执意让师姐们相观?我其实可以……可以自己找一根木桩充做终点。”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她可以忍受一次次摔倒,但不能接受摔倒在师姐妹们面前的窘态,尤其是其中还有她的冤家对头妙真。

    那种感觉,比一千只蚂蚁爬过她的胳膊,还让人难受。

    净一师太见她面皮胀得微红,心中了然,却没有戳破,只对着她道:“若你今日是遇险境,也要在乎身旁都有些什么人,逃跑的姿态落在别人眼里好不好看吗?我寻你师姐们来,不是为别的,只是要告诉你,旁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只会比她们锐上百倍千倍,旁人的口舌流进你耳朵里,更不会留丝毫情面。”

    “是,在我们眼中,你更多的是含光观内一个普通道士,但在百姓眼中,你却是这庄国的公主,他们对你抱有多少期待,就会同样附加上多少审视,这是你无论如何改变,都无法避免的。”

    小妙悬疑惑道:“弟子不明白,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把期望放在弟子身上?”

    净一师太沉声答道:“这世上,本就是有人求诸己,有人托于外的。不明白不要紧,去听、去看、去学,总会有解惑的一天。”

    小妙悬懵懵懂懂地点头,只道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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