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善

    只见门边站着一位陌生人,瘦骨嶙峋,头发杂乱且长,头发帘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清是个中年男人。

    刘木森上前一步,挡在闺女和老娘前面。

    “您好,我想问问,你家闺女可以帮我找找这筐里有治疗咳嗽的草药吗?谢谢,麻烦了。”

    刘木森这才看见那位陌生男同志脚边的那筐草,这人说话文礼文气的,还挺客气,但没有庄里人的口音,是个外地人。

    “你怎么知道我闺女懂草药?”刘木森警惕地问。

    杨松柏停顿好久,才踟蹰着小声说:“我住在你家不远处的牛棚。”

    刘木森想起来了,牛棚是住了两个下放的,但因为他们来时,他已经去县城上班了,所以一直没见过面。

    这时,陶亦秋推开儿子,首先先推开门,请杨松柏家里坐。

    杨松柏拽拽自己脏兮兮的褂子,“可以吗?会不会对你家不好。

    陶亦秋强硬地道:“你都站在我家门口,现在想起影响不好了?”说完,陶亦秋就自己先进去了,站在院子中央,冷眼看着门外。

    杨松柏把头低了又低,他知道自己不该来的,但妻子自从上回发烧后,就时不时咳嗽,这几天气温骤降,桂芝咳嗽地更厉害了,一整晚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是他自私了,在妻子可能病死和给别人带来坏影响之间,在云老和刘家姑娘之间,选择了站在刘家门口求助。刘家是烈士家属或许能撑得住帮助牛棚坏分子,被发现后的影响。刘家住得离庄里其他人远,但距离牛棚近,思索再三,只能对不起刘家。

    新上任的大队长虽然对他们还不错,比钱大队长心善许多。

    但新上任的黄支书却盯他们盯得紧,只要杨队长对他们稍微有点好脸色,就说杨大队长思想有问题,同情坏分子。

    杨大队长在支书和救济他们之间,轻易地选择了自保。

    是啊,他们现在就是臭老九,谁会为了他们惹上麻烦。

    刘青青不知道这位大叔低着头在想什么,但他再不进门,院子里铁青着脸的奶奶,可能会更生气。

    “叔,我奶奶的意思是你站在门口,更容易被人发现。”

    话音落,杨松柏像被解禁般,手忙脚乱提着筐往刘家小院走。刘青青先跟上,刘木森走在最后,顺手把门插上。

    陶亦秋走在最前面,朝屋里喊,“大红,摆饭,吃饭。”

    这时,金大红举着油灯和刘家小哥俩从屋里跑回来,金大红把油灯放方桌上,三人手脚麻利地开始盛饭摆饭,根本不知道陶亦秋已经在院里站了两分钟。

    金大红先发现自家婆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娘,这位是?”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刘君谦抢着答:“这是住在牛棚的坏分子。”

    话落,刘君谦被二弟捶了后脑勺。

    翻了天了,弟弟打哥哥了。

    “大哥,叫人家坏分子不礼貌。”

    刘君谦听二弟这么说,不反击了,是他不礼貌了。他叫顺口了。其实这段时间,看的书多了,又被温思远点播几句,他隐约知道,被打成坏分子的人,不一定干了坏事。

    有错就改,刘君谦真诚道歉,“叔,对不起。”

    杨松柏低头看布鞋上的那滩水,竟然因为小孩一句道歉就哭,他这眼泪真贱,被人当人的感觉,久违了。

    陶亦秋进堂屋在主位坐定,满脸嫌弃地朝呆愣愣站在院里肩膀还不停抖的杨松柏喊,“还需要叫才上桌吃饭!你以为自己是人民的敌人,就不要和烈士家属一块吃饭,如果你觉得自己没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去,洗手去,我家不让脏鬼上桌。”

    刘青青赶紧往堂屋木盆里倒水,刘木森推着杨松柏去洗手,见他一直提着草筐不放手,直接抢过来扔地上,“放心,不会丢,先吃饭。”

    杨松柏像个木偶人似的,听着命令,一板一眼地执行,等真正坐在小方桌旁才开始惶恐。

    想起身,却被主位上的一句声音不大的命令,吓得立马坐回去。

    “坐好,再动让我儿子打你。”

    杨松柏全身收紧,试图缩小自己存在感。

    刘自牧主动坐在杨松柏身边,给他递筷子,往他手里塞了一整块苞米饼。

    手里饼子的温度通过手尖传到心尖,整个人都暖暖的,但他还是很贪婪地想要更多,“我给留一半给我妻子。”

    金大红接话,“锅里温着粥和饼子,你走的时候带上。”

    杨松柏刚刚被风吹干的眼眶又开始湿润。

    陶亦秋轻咳一声,杨松柏立马把眼泪憋回去。

    敲门声敲。

    刘青青起身。

    应该是温思远过来了。

    开门迎温思远进来,简单几句交代他今个家里有客人。

    没追问温思远怎么先回知青所才过来。

    他想说,她再听。

    俩人进了堂屋,方桌旁又挤了挤。

    温思远自个盛饭,端着饭上桌。

    只听陶奶在问,“为什么被下放?”

    杨松柏把嘴里的饼子嚼完,低声回:“我叫杨松柏,因为我考古挖墓。”

    “大声点,不是让你吃饭了。”陶亦秋故意提高音调。

    杨松柏深呼吸,像正常说话音量了,“我是考古学家,考古挖墓时看了不少风水书,被学生举报了。”

    刘君谦惊得张大嘴巴,里面没嚼完的菜,正好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刘青青。刘青青伸手越过饭桌,把弟弟下巴一抬,眼睛清净了。

    其他人也惊讶,但没刘君谦如此夸张。

    全桌反应对平淡的,当刘青青和温思远。

    温思远在京市见得多了,见怪不怪。

    刘青青则是学过这段历史,这个被下放理由,已经算正经的了。

    刘青青问:“那您妻子是因为?”

    杨松柏愧疚地说:“本来她只要和我离婚断绝关系就能留在城里,还能继续她的物理研究。但她选择跟着我。”

    刘青青觉得惋惜。

    陶亦秋犀利点评,“傻!”

    杨松柏抬头,直视陶亦秋,想让她收回,说他什么都可以,但说她妻子不行。

    “你会因为她和你离婚保全自己,而怨她吗?看你表情不会。那你一个人受苦,她在城里帮你们守住青山,俩人同时努力,等形势变好,才叫聪明。你们都被下放,连个能救济你们的都没有,是不是傻?感情能当饭吃?有饭吃的时候再谈感情夫妻情。连命都快没了,做场戏骗过外人又怎么了?

    我被敌人抓住质问是不是红方家属时,我说我丈夫是抛妻弃子的街头混混,傍上更有钱的大家小姐了,所以跑了。在监狱里我用脏的话骂他。没人会相信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会如此粗鄙,我成功了,他们开始质疑自己调查到的情况,我等来了我方卧底的营救,所以我活下来了。”陶亦秋说得云淡风轻,其他人听得胆战心惊,连刘木森都不知道亲娘曾有这经历。

    陶亦秋突然笑了,“骗你们的,不是我,是一位首长妻子的经历,我和她关系还不错。”

    但刘青青却迷惑了,这段经历的主角真的不是奶奶吗?但奶奶讲到被抓时,眼里的惊恐却如此真实,虽然那情绪只是一瞬。

    杨松柏突然站起来,朝陶亦秋深鞠躬三拜,然后又坐下吃饭。

    “你说得对,是我该死,当时觉得什么都没了,一天之内,我最用心的学生和我反目成仇,突然站出来指认我,爹娘兄弟一个个都和我断绝关系,我只有桂芝了。桂芝想跟,我觉得日子还有盼头,我就口头劝了两句,我应该主动和她写断亲书的,我应该坚决和她离婚的,我应该说最狠的话把她推开的。”

    杨松柏越说越厌恶自己。

    刘青青越听越心酸,不知不觉眼眶发红,直到温思远从后面递给她手绢,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哭了。不是因为杨松柏的忏悔,而是觉得悲怆。

    其实怎么选都不会完美。

    如果像奶奶说的那样,杨叔坚决和妻子离婚,等以后回城,他们可以复婚,但他们的感情真的可以如往昔吗?如果杨叔在乡下熬不住走了,杨叔的妻子会不会因为没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往后余生都在愧疚。

    没有两全的选择,尤其是杨叔他们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

    万一被下放一辈子呢,要分离一辈子吗?

    就为了能活下去。

    但对有些人而言,按照自己意愿活着,比活着本身更有吸引力。

    杨叔的妻子一定很爱杨叔吧。

    奶奶的声音打断刘青青的感慨,“说这些都晚了,说说你今天来干嘛吧。”

    杨松柏稍稍将情绪平复,语带恳求地说:“我妻子一直在咳嗽,我想让刘小同志帮我挑拣一些能止咳的草药。”

    刘青青迎上杨松柏的目光,连连摆手,“杨叔,我不行。”虽然学医有几个月了,但只懂点皮毛,可不敢给人看病。

    陶亦秋和刘青青的声音交叠,“她不行。”

    温思远见小姑娘有心无力,眼里有愧疚闪过,接话道:“你可以告诉我你妻子的症状,我可以帮你去医院拿药。”

    杨松柏吞吞吐吐地说:“我没钱。”

    温思远语气淡淡:“我先借你。”

    杨松柏刚想说自己可能还不上。

    就听一个声音从主位传来,“那就教书还账。我俩孙子那中学的老师水平不够,你还有你妻子勉强可以。就给我们家当教书先生,我们家管一顿晚饭。每天晚上等庄里彻底安静了就来,给你留门,你们不来,我们不插门。”

    杨松柏赶紧起身鞠躬道谢,“你们都是好人,谢谢,真的谢谢。”

    陶亦秋摆摆手,让他快坐,“你这一直鞠躬,是存心让我吃不好饭啊。以前也是体面人吧,别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要是姓钱的再为难你们,你就表面点头,心里使劲骂,不能老憋着,更不能把别人的错误安自己身上。要学会装,懂不懂,装的认输了,装的不想反抗了,又不是真的让你把自尊捧着别人随便糟蹋。也是老文化人了,要是不知道怎么装,就跟我这个孙女还有这个孙子学学。”

    陶亦秋指指刘青青再指指刘君谦。

    被指的两个人都不高兴,并不是很想当这方面的老师。

    但刘青青还是忍不住,张嘴开始传授经验,“杨叔,以后你遇到有人欺负你,你就装惨,你去过戏院听戏吧,你就当自己是在台上唱戏的演员,台词自个随便编,唱过就忘别当真也别入心。”

    温思远低头忍笑,还记得第一次小姑娘让把别人的日子当话剧看,现在又教别人怎么演。

    刘君谦也忘记不开心了,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搬着小板凳,挤掉刘自牧,坐在了杨松柏身边。

    “杨叔,我跟你讲啊,我才最厉害,一句土皇帝,就吓得钱建国到处送礼。”

    刘君谦搬着小板凳,又往杨松柏身边凑了凑,杨松柏身子却闪了闪,见另一边是陶亦秋,又搬着凳子往后挪了挪。

    “我白天挑了粪……”杨松柏不好意思地说。

    刘君谦拉着杨松柏坐回桌旁,“没事,我以前有回放学捡了牛粪回家吃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没洗手。我这还算好的,大人干活多了,指甲缝里泥早就洗不出来了,地里干活累了,回来不想动不想擦洗,第二天还穿昨个衣服呢,身上怎么可能没味。大人啊,总有很多不得已,我爹说了,这叫大人的味道。”

    桌边几位大人并不像承认所谓的大人味,尤其是发明大人味的刘木森。

    杨松柏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好像这几个月的悲惨都是自己想不开,环顾完这家人,都如此乐观又包容。

    他选对了,也来对了。

    柳暗花明,他找到了刘家。

    又想哭了怎么办,不行憋住,孩子们都看着呢,还有那位坐在主位的婶子,看样子最讨厌软弱的,他可不能惹人厌。

    刘君谦不满又眼眶发红的杨松柏,“杨叔,你怎么和我们班的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哭,身体如果憋得慌,就把水尿出来,不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会很丑。”

    杨松柏哈哈大笑,这小子太有意思了。

    刘君谦瘪瘪嘴,这个大人好奇怪,哭哭笑笑,像小羊拉尿,断断续续。算了这不重要,他要问杨叔那些盗墓,不对是考古故事呢。

    等杨松柏笑完,刘君谦赶紧问,“杨叔,你真的见过那些皇帝的墓。”

    杨松柏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装皇帝的棺材长啥样?真的有活人陪葬吗?你们去挖人家的坟,晚上会做噩梦不?”

    这么多问题一个个抛出来,杨松柏竟不知从何说起。

    “大哥,现在晚了,杨婶还在家等着杨叔回去呢。”刘自牧适时帮杨叔解围。

    刘君谦也意识到时间晚了,被他缠着,他吃饱了,杨叔还没怎么吃呢。

    “杨叔,你先吃,我去给杨婶装饼子和粥。”

    杨松柏一口气把碗里剩下的粥喝完,仓皇地用袖子擦擦嘴,接过刘君谦递过地饭盒,连声道谢。

    刘君谦赶紧摆手,“杨叔,你要是这么客气,等杨婶病好了,也让她当我老师呗。学校老师教的那些,我自个看看书就能懂,但我问的那些问题,学校老师说我瞎胡闹。”

    杨松柏当然满口答应。

    只嫌不够报答恩人的。

    见杨松柏要走,温思远起身相送,“我跟着过去问问杨婶的病情,好去县医院对症拿药。”

    大门一张一合,温思远和杨松柏并肩而行。

    进了牛棚,温思远才说道:“刘家心善,但你们要行事小心,钱家还时刻盯着刘家,等着抓刘家的小辫子。”

    杨松柏郑重点头。

    刘家和钱家的恩怨,他大抵知道。

    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会揽下所有责任,谁是自己逼迫刘家的。

    恩将仇报的事,他干不出来。

    要是他真的干了,恐怕这辈子妻子都不会再搭理他。

    见杨松柏说得坚定,温思远问了一个特奇怪的问题,“你和清水县公安局的副县长是亲戚吗?”

    杨松柏摇头。

    温思远点头,就当相信了,进了草料房,见那位婶子就睡在草料上,心里划过不忍,语气依旧淡淡,“明个找杨大队长,让他找人给你们盘炕。他要是犹豫,您就跟他说,要是你们真的冻死了,他和支书都不好向上面交代,你们是被下放,不是判了死刑。”

    杨松柏心里划过一阵滚烫。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刘家一样的心善。

    温思远进屋问好病情,就走了。

    杨松柏送完人回来,递过饭盒,见妻子吃上了,才念叨起今个的幸运。

    几场小雪后,河水渐冻。

    一进十一月份,就下了进半个月的雪。

    大家伙越来越少出门,都在家猫冬。

    雪不仅冻住了河,似乎把人也冻懒了。

    学校放假,工厂停工,货运站没货可运,就那路况也开不了货车。

    温思远也不去垃圾站了。

    每天早上溜达到刘家。

    傍黑才往回走。

    他巡视好,才敲敲牛棚的门,让杨家夫妻出门去刘家。

    谨慎点虽麻烦,但安心。

    进了腊月门,上一场雪刚停了两天,又开始大雪纷飞。

    庄里开始有房子被压塌。

    幸好是白天,没死人没受伤。

    要是发生在晚上呢。

    知青们最害怕,知青所这房子好几年没修过了。

    不像庄里人有夏天修屋子的习惯,为冬天避祸。

    杨老三只能让知青们自个找庄里人借宿搭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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