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

    “给你们一分钟,按照大小个,排成一列。”

    十几个娃娃,前后倒换位置,不用一分钟,已笔直地站成一列。

    刘青青脑袋里,只有一句话,慈母多败儿,严父出孝子。

    娃娃们也看人脸色行事,她的温和成了好欺负,温思远淡漠严厉,他们觉得威严可敬。

    “今日训练一钟头,坚持不住,中间举手可放弃。听懂了,喊知道。”

    十几个娃娃,声音很大,但不整齐,此起彼伏,像四重奏。

    “三宝当班长,练习十遍,不整齐再练。”

    被任命为班长的三宝只知道傻乐,根本不知道怎么训练。

    刚刚排队,都是几个哥哥拉着他安排他站哪,他就乖乖听话,站着不动。

    “你叫什么?”

    温思远见三宝不能胜任,立马换人,是他犯傻,因为青青喜欢三宝,才想对三宝委以重任。

    奈何三宝不争气。

    三宝想说,我才六岁,我争气给谁看?

    被温思远问名字的小男孩还没开口,三宝已抢答,“他是我二哥,杨二棍。”

    “以后没让你说话,不能随便开口,要说话,先报告。”

    三宝被训,似乎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温知青厉害,比支书爷爷家的兵叔叔,还像当兵的。

    刘青青也注意到,温思远对如何训练新兵似乎太熟悉了点。

    “报告,我叫杨二棍。”

    二棍努力让自己声音洪亮,但一不小心,喊劈叉了。

    “噗。”

    “哈哈。”

    “哦,杨二棍出洋相了。”

    果然,小娃娃们定力不够,温思远的冷脸威严也只能镇住一时。

    “谁笑了,出列。”

    温思远语气依旧威严,但没有怒气。

    娃娃们慢吞吞,一个个往前迈,有的迈一步,有的迈两步,瞬间变得层次不齐。

    好像之前温思远近十分钟的有效训练,只是南柯一梦,空欢喜一场。

    因为十四个娃娃全笑了,所以同时受罚。

    “二棍,面朝我,让他们从小到大排成两列,一分钟。”

    二棍领命执行。

    娃娃们又变得整齐。

    “接下来,练习跑步立定。向右转。”

    温思远口号喊完,只有三四个娃娃转身,只有一个转对了方向。

    二棍大喊报告,“啥叫向右转?请指示。”

    温思远原地做出向右转的示范。

    练习十遍后,娃娃们勉强整齐,但左右在哪,小脑袋瓜里依旧模糊。

    但这不是今日的训练重点。

    起跑,加速,立定,才是今日的训练项目。

    上午三宝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把她扑倒。

    下午娃娃们就被训练跑步中如何立定站稳。

    刘青青看着娃娃们一个个因为突然立定时站不稳而被罚,抓抓头,心里悄悄说声对不起,嘴角咧开的弧度却根本收不住。

    娃娃们累得满头大汗,要进行第五轮重复训练时,下工钟声响,三宝耍赖似的坐在地上,满脸都是你再让我动,我就哭给你看的哀怨。

    “温知青骗人,说好的教练拳呢,光动腿了!”

    温思远蹲下,低头,直视三宝,“就这点力气,还想当什么爷们,当怂蛋还行。”

    三宝单手一撑,麻利地站起来,朝温思远颇有气势地吼道:“说谁不是爷们呢,我现在是小爷们,长大了是老爷们!”

    一直贴墙站立,含笑旁观的刘青青实在不懂三宝对做老爷们的执念。

    温思远明显在用激将法,但娃娃们就吃这一套,新一轮的加速跑,和紧急立定,又开始了。

    金大红和陶亦秋并肩到家时,看到的就是一群腿脚发飘的娃娃,小小身板,意志坚强的模样。

    陶亦秋目标准确,朝温思远靠近。

    金大红连忙进屋,看到堂屋门槛后有个空碗,顺手拿起来,涮一把,放灶台边,然后把堂屋里的小方桌搬到院里,又把碗柜里把家里所有碗都拿出来,幸好锅里有晾好的开水,一碗两碗……,一碗碗端出去。

    刘青青见状,连忙进屋帮忙。

    金大红看到闺女,忍不住说上两句,“娃娃们累成那样了,你不知道让他们歇会儿喝点水。”

    刘青青不做反驳,中间她问过几次有人渴了没。

    但娃娃们较着劲训练,没人回应她。

    娃娃们的心理,被温思远拿捏地死死的,谁做的好,他就大声点名夸奖,有娃娃想放弃,他就面露鄙视,眼神像强者俯瞰软脚虾。

    无论是男娃还是女娃相同的争强好胜。

    三宝是年龄最小的,也是最先崩溃的,但被温思远言语一激,又变我能行。

    这可真不怨她没爱心,没做好后勤。

    她不一直站在旁边,时刻等待召唤吗?

    但没人搭理她啊。

    刘青青想到以后她的孩子,有温思远这样的魔鬼爹,再加上她这个不靠谱忙着看热闹的娘,孩子实惨。

    不对,她怎么比温思远还猴急,俩人八字才一瞥,她就开始想孩子的事了。

    不矜持,不理智,不谨慎。

    刘青青忙着给娃娃们端水。

    当然也不忘朝温思远使眼色,让他快点喊解散。

    在收到刘青青眼神示意的同时,温思远声音雄厚地喊出,“解散!今日结束。”

    音量比之前训练时,还洪亮有力。

    似在故意彰显自个的英姿飒爽,刚勇伟岸。

    刘青青偷偷翻了个白眼,还挺爱显摆。

    抬头,正好和亲娘眼神对视。

    金大红招呼娃娃们喝水的动作一顿,下一秒,就朝自己闺女瞪去,外人还在呢,翻什么白眼,以后还想不想嫁人!就算是亲娘,她也得认,自家闺女在庄里的名声实在不咋地,最近因为孩他爹在县城有了工作,虽然有人传工作是孩他爹跪求来的,但这并不妨碍,闺女的行情见涨,终于有人来打听她闺女了。

    她还想再等等,凑个四五家,她好从里面找个最好的,让闺女一见就成,别来二回,都是一个庄里的,要是不成,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

    这关口,可不能再传出什么对她闺女不好的闲话。

    姑娘家也就这几年好找人家,过了二十,年纪一大,人家会以为老姑娘有什么毛病才嫁不出去。

    虽然她觉得,姑娘家晚几年嫁人挺好,她婆婆就说,女人不能太小要孩子,二十岁之后最好。

    但庄里人都不喜欢老姑娘,她也只能随大流。

    被亲娘瞪,刘青青甜甜一笑,很是乖巧。

    好像刚刚翻白眼的不是她。

    被闺女的笑容一哄,金大红也不气了。

    又开始忙着招呼娃娃们去堂屋里自个拿小板凳坐,板凳不够,就扯点麦秸垫着,坐地上。

    但娃娃们累啊,几步路都懒得走,先到的几个直接坐地上,开始咕咚咕咚喝水。本来碗就不够,金大红又故意留了一碗水,谁也不让动,后面几个想喝水,只能生无可恋地自己拿着空碗去盛,顺手提着小板凳回来,小小身体往那一坐,眼神发散,肩膀瘫垮,像被人抽筋剥骨,精气神全无。

    金大红不禁埋怨地看向温思远,怕被发现,只看了一眼,又快速收回。

    晌午吃饭时,闺女说了,下午温知青会来家里教娃娃们练拳。

    但这还是娃娃呢,干嘛往死里练。

    这时,温思远正被二棍缠住。

    “温长官,咱明天还练吗?”

    温思远轻微皱眉纠正,“叫我温大哥,或温知青,长官不能随便叫。”

    二棍非常受教地点头。

    “下周六,我有空,在哪集合再说。”

    话落。

    站在温思远身边的陶亦秋抬抬眼皮,看了眼温思远又收回视线,平视前方,“从来不知道温知青这么喜欢小孩,以前温知青可和不愿搭理人,我在庄里和你遇到过三四回,你除了叫声陶奶,多一个字都不说。”

    温思远答得坦率,“之前和陶奶不认识,见面不知道说什么。”

    “现在和我有话说了?”

    “还是不太知道能和您说什么,对你了解不多。”

    “不怕我听了生气,说的好像我这老太太多不讨人喜欢似的,都没人愿意找我说话。”

    “我相信陶奶不会。”

    “给我带高帽?”

    “我不屑,您也不喜。”

    陶亦秋又多看了温思远一眼,然后走了。

    温思远无法从陶奶的表情中看出喜怒,他在陶奶面前还是太嫩。

    在陶奶面前装活泼讨喜,和京剧里的小丑差不多。

    越努力,越好笑。

    他什么样,早就被陶奶看透了,随性而为,他还能在陶奶那多个老实的优点。

    “温知青过来喝口水,干净的。”

    金大红见温思远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央,赶紧把他往方桌前招呼。娃娃们累,温知青也没闲着。

    她专门给温思远留了碗水,怕城里人讲究,只有这个碗她洗涮了好几遍,盛好水,用眼睛盯了十几秒,才稍稍安心。

    刘青青觉得娘对待温思远太过小心,小心到生怕被嫌弃。

    这也许就是乡下人招待城里人时,不自觉流露出的自卑。

    刘青青莫名觉得心涩。

    理智告诉她,如果温思远嫌弃那碗水,不是温思远的错,成长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不同。

    她娘尽量做到的干净,对温思远来说,可能无法接受。

    但情感上,刘青青又生怕温思远会露出哪怕一丁点的嫌弃,那样娘一定很伤心。

    因为上一世她被嫌弃过一次,这一世,她还记得。

    那时她初一,因为月经期所以没去上体育课,在教室里趴着睡觉时,被突然跑了进来的同班同学陆雨吵醒,看到陆雨把书桌里的整盒抽纸都掏出来,准备往外跑。

    刘青青喊住陆雨,因为她看到陆雨的裤子后面已经从里面渗出暗红,她大方地把自己书里夹着的卫生巾递给陆雨,其实心里十分忐忑,因为她知道陆雨家是全校众所周知的有钱,陆雨脚上的鞋都是正品,不像她的鞋都是母亲从县城郊区的大集上买的地摊货,为了能便宜一两块钱,母亲会逛完整个集市,讨价还价一圈才下手。

    当时她不敢直视陆雨,生怕从她眼里看到嫌弃,但又忍不住去观察陆雨的表情,陆雨皱了下眉,虽然很快松开,却像一道雷劈进刘青青心底。

    到现在,那道伤疤已愈合,但刘青青知道,岁月没成功酿出完美的祛疤膏,疤痕还在,只要想起就会发痒。

    温思远见小姑娘又是露出怅然表情,心里不禁发酸。

    小姑娘到底在怀念谁?

    “温大哥,你不渴吗?”

    歇了会儿缓过劲来的三宝眼睛乱撞,正好看到见温思远端着一碗水发呆,眼睛看向青青姐出神,青青姐却在看金大婶,金大婶盯着温思远端碗的那只手。

    这是在玩游戏吗?

    大人才能玩的游戏,看谁眼球能一直不动?

    “嗯,渴。”

    温思远,手一抬,整碗水一口气喝完。然后看向金大红,“婶子,锅里还有不?”

    “婶子给你盛。”

    温思远没让金大红抢过碗,自己拿着碗进堂屋,熟练地用勺子舀水,站在灶台前喝完一碗,又盛好一碗,才端着走出来。

    金大红一直用眼睛瞄着,等温思远再坐回方桌旁,金大红明显没之前那么拘谨。

    有一搭没一搭的,金大红和温思远还唠上了。

    温思远有问必答。

    金大红对城里生活十分好奇,尤其温思远是京市的,那可是首都,金大红想问的,就更多。

    俩人唠得挺好,刘青青无意打断。

    天色渐晚,她准备烧火做饭。

    招呼娃娃们围在堂屋门口,她做饭不耽误讲故事。

    讲完,正好,饭差不多熟了。

    娃娃们很有眼力劲地哄散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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