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

    等睡醒,外面的阳光都变得柔和,至少三点过。

    睡完一觉,腿还是没歇过劲来。

    刘青青不打算再进山,想到大弟说过,今个下午庄里会来俩下放的,她想去看看,心底有种见证历史的隐秘兴奋。

    等她走到庄里主路,正好和庄口那群人撞上。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刘青青下意识躲到路边,藏进树荫里,觉得自己出门前,以看热闹的心境来见证别人的悲惨,真不是东西。

    一对瘦弱夫妻相互搀扶,腿脚似乎不利索,压他们来的几个小年轻没好气地推搡他们快点。

    刘青青感觉这情形像她看过的古装剧押解犯人的场景,只是犯人没戴脚镣手镣,但碾压犯人最后尊严的震慑效果不减。

    刘青青凝眉,类似的场景,在如今的华国各个角落,是不是重复上演?

    刘青青又把身子往树荫里缩了缩,现在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但袖子突然被拽了一下,低头,是君谦。

    他怎么跑到这来了,不应该在地里干活吗?

    刘青青从树荫里探出头,看到路遍站了很多够着脖子扎堆看热闹的,君谦应该和那些人一块来的。

    刘君谦也探着头,但他看的,是正从他眼前经过的坏分子。

    这对坏分子,头发黑白交错,脸上皱纹不多,很瘦,像皮挂在骨头上险险盖着,刘君谦盯着他们的眼睛看,很空,看久了,他眼眶发红鼻头发酸。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泪来,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扑进大姐怀里,紧紧抱着大姐不想放手。

    刘青青被大弟弄得也眼眶发红,十几分钟后,那群人朝南边走远,从地里跑到路边来看热闹的也回去干活了,刘青青开始哄大弟,为坏分子而哭,要是被人发现了,这事可大可小。

    她小声劝道,“好了,如果他们不是真的坏分子,以后生活会变好的,真的会好的。”这话,刘青青说得心虚,因为她知道有些人没等到天明,在死后才恢复名誉。

    刘君谦抬头,满脸的眼泪鼻涕,还拉着丝,“大姐,他们活该吗?我是不是不该同情坏分子。”说完,又钻进大姐怀里。

    刘青青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大弟解释,当整个世道陷入混乱,只要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就能被扣上帽子,谁会在意帽子下的是人是鬼是不是英雄,被打倒的有活该的,但更多是利益或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

    这些话,她不能说。只能抱着弟弟,等弟弟平静,几分钟后,刘君谦不哭了,开始和姐姐谈条件,先从大姐怀里出来,左右看看都没人才小声说道:“姐,你去垃圾站帮二弟找书时,也帮我找找那里有没有小人书,钱,我先欠着。”后面一句,他说得极其小声。

    刘青青笑着点头。心里感叹少年的情绪像夏天的雨似的,一阵阵的,这会儿又嬉皮笑脸了。

    刘君谦甩着手,大步流星地回地里继续干活去了。等大姐给他带回小人书,他又能让小弟们跟着他享福了。

    但不能老让姐贴钱,还是得找个挣钱的门道,对了,小人书给他的小弟们随便看,但能收他死对头的钱啊,书,是他买来的,和他不对付的,要是想看,就得给钱,钱不行,沾了钱就是投机倒把,那就让他们给他东西,给鸡蛋给糖块都行,那些东西可以给姐补身子。他也不算占大姐便宜。

    就是大姐老去垃圾站,就会和温知青见面,俩人见面多了,不会真看对眼吧。这事闹的,闹心。

    刘君谦所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

    第二天,刘青青起了个大早,用灶灰把整张脸抹黑,脖子也没放过,戴着草帽边啃饼子边往庄口走。这个点路上基本没人,距离上工至少还有半个多钟头。大家还没出门。

    刘青青出门时,家里刚做好饭,所以刘青青才有热乎饼子吃。

    刚走出庄口,刘青青听见身后一阵持续的铃声,回头,一辆二八大杠直直朝她冲来。刘青青赶紧错开让路,但自行车到她身边竟然停下来。

    车上的人,刘青青认识,出声打招呼道,“温知青好。”

    话落,就落在地上了,温思远停了好久才接话,刘青青正打算点头先走。

    “我去县里。”语气疏离,面无表情。

    听他说话,还得猜,意思就是如果你也去县里,我可以顺路载你,如果不是,就算了。

    刘青青觉得自己没意会错,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坐温思远的自行车,她拍了两下他肩膀,庄里人就开始传她看上了温思远。她要是坐上温思远的后车座,不小心被人看到,再传回庄里,不用三天,两天就能传出她要和温思远定亲。

    但温思远也是好心,刘青青真心感谢,委婉拒绝,“我不着急,你上班赶时间,先走吧,我溜达着去就行。”

    温思远点头,但没动,迟疑片刻才说:“我也不着急。”

    刘青青干笑两声,“那你可以慢慢骑。”

    话说到这份上了,刘青青不信温思远不知道这是拒绝。

    果然,温思远踩上自行车走了。

    望着那快速骑远的仓皇背影,刘青青觉得温思远刚刚和她打招呼已用尽所有勇气,现在离开,像打了败仗,凄凉逃离战场。

    突然心头酸涩,心脏堵得慌,自己好像辜负了温思远小心翼翼的主动。

    明明她能在温思远身上感受到曾为同类的亲切,知道温思远性格变成这样,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外乎于,真心被辜负,或真心从未被认真对待。前一种,心曾热过又被伤成冰,后者这辈子没感知到真正的温情。

    但她不想也没勇气和温思远有过多接触或羁绊。她曾淋雨,所以忍不住想冲过去给雨里的人打伞,但冷静下来,她更怕雨太大,怕她撑的伞遮不住两个人,最后变成两个人都变成落汤鸡。

    她胆怯,在雨中病过,她怕被雨里那人再拉进那场病里。

    刘青青对着温思远的背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抱歉我不敢和你当朋友,抱歉,我把你递过来的橄榄枝折断,抱歉,我的每声拒绝都可能在你心里炸出一片废墟。

    但我不是个心善的,自私又胆怯,不值得你鼓起勇气靠近。

    温思远我觉得你是个长记性的,下次再看见我,就当没看见吧。

    承认自己自私的心情,并不美妙。

    一路往县城走,路边的陌生景色,并不能取悦她。

    等到了县城,打听到中药店在哪,进店之前,刘青青努力挤出笑容,来挣钱的,不能冷脸。从外面看,中药店是三间砖瓦房,矗立在一排黄泥房的街头,显眼又好找。

    来之前,她以为70年代,西医因为见效快所以极快被更多人列为首选。中医可能会退居二线。但看中药店这房子,崭新的,宽敞的,牌匾也是又长又宽。

    背着筐,往里走,刘青青看到一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正坐在门口椅子上打盹,她走进来好一会儿,椅子上的人毫无察觉,似乎笃定大白天敞着门也不会有人来。

    眼睛扫过整间屋子,和右边房间相通的门锁着,木制长柜台上放着算盘和纸笔,柜台后,是三面靠墙摆放的中药橱,十几个四方抽屉大剌剌地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屋外阳光调皮地打亮药柜一角,似在嘲笑这里的萧瑟。

    刘青青心凉了半截,但还是用力跺跺脚,试图吵醒沉睡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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