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听到苏谙济说知道，老实说，又川心里惊讶了一把。她本想自嘲如何如何，这时倒涌出了想掩面的些微尴尬，内心积聚的嘈杂也跟着安静下来。

    本来她内心嘈嘈，忆回过往，思及当下，耽于未见，因此杂乱。

    冬日一面，段定之说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她还急于否认——说起来，若不是她心虚，倒不会那么不服气了。

    这次南行，又川更有了这种认知：段定之所说不错，他们当属同一种人——她现在更是不能反驳。但是相较于她，段定之显然是高明的。自然，他更不会像她这样，轻易就扰了心绪。

    她说自己是沈霎时起了杀心，现在又何尝不是呢？只怕这杀心要比那时候更重一些。

    真要细说的话，她现在心里很恨，恨她自己的无力，恨她自己的不高明，也恨别人的不懂事，然后她便更恨自己的不宽容。

    其实她是带着自厌，对人说：你看，我可真够糟糕。对方已然知晓，说他早就知道了。而她浑然不知，还以为自个儿掩饰地很好，并且舞弄了多年，然后还跑人跟前说，我还有另一模样。

    “杀心如此，多是爱极。”苏谙济说着将手中的茶壶放回原位，看了看又川。

    又川没想到他这么说，眼里还透着几分讶异。又好像是被他点了一下似的，她一直放任游离的、没有确认过的一些含糊的东西好像在此刻落定了。接着它们好像生出了根，猛地扎进她的意识里，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它们也许可以架成一座高桥，托举她见到更高处的模样，又也许会生成无数的藤蔓，拖住她的脚步耽溺于此。她模糊地看到了它们的样子，一时生出许多恐惧。

    “用四师兄的话来说，大抵是会爱了吧。”苏谙济呷了口茶。他面上还是淡淡的，还是一派平静，无悲也无喜。

    “若我会四师兄的爱，就不会在这里自寻苦恼。”又川自嘲，“天底下，能有几个四师兄那样的人呢？”

    “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何苦为他们气恼。”

    “是我不长进，庸人自扰。”然后又川起身，说该走了。

    117.

    地上湿滑，空气里还有几分湿润。远处枝头一阵蝉鸣，平白添了几分聒噪。

    两人走出去没多远，便有人追了上来，随后得知这是凤十七差过来送药的人。

    又川收下药，送药的仆从却没有离去，只说在南地这段时日听她差遣。这显然是凤十七的意思，又川没有拒绝，应下了。

    时日久远，诸多灵地大多已经有主，以前一些较为隐秘的地方如今也多为众人所知。所幸又川去的地方都稀松平常，里边的东西也都还不算稀罕，她不怎么费心便拿到了。如此几处辗转，便是回程。

    不过回程便不怎么顺心了，将出南地时，他们碰上了任星，也就是说，又川提前碰上了她那把剑。

    先前又川单纯想着拿回自个儿的剑，并不做过多想法，这一路下来，却是对黎令山庄积了许多怨气，也不由得对这把剑细细做了权量。

    正如之前说的，这把剑是她的，却也不是她的。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免不得树树相连，藤叶纠缠。她想折掉一根小枝，极可能扯到一根巨藤。至于这巨藤如何牵扯旁边巨木，折落旁的树枝，那不是她能知晓的，而她能不能折下这根树枝，便也另作他说了。

    说到怨气，任星绝对不比又川少，至于愤怒，只怕也要比又川这段时日积攒的要来得激烈。于他而言，又川便是那该千刀万剐的无耻贼人，当他手刃才能解恨。

    这个贼人盗了他家庄主的宝物，又极会藏身，叫他家庄主到如今尚不得安宁，他一定要斩草除根。他家庄主本不该因这些琐事挂心，她本该在理好卷宗后，趁着闲暇去院中喂喂鸟儿，看看花儿，而这贼人坏了他家庄主一直以来的好心情。上一次因别的缘故不能得手，这一次他得清理掉。

    自然，此时碰见又川，任星分外眼红。

    但老实说，其实任星让又川有点心悸，可以说是因为上次交手的某些阴影，也有任星的某些死心眼。当然，她也知道，上次交手，任星存了必死的决心。

    任星有着令人惊艳的天才，又川不吝如此夸赞。他有足够的傲气，也才敢于在这时向又川三人出手。

    而此时又川这边多了一个修为深厚的苏谙济，再加上凤十七手底下得意的仆从，任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不过是试探几招，一时遁走。

    至于“逃”这一字，又川觉得出现在任星身上颇显突兀——他大概只是察觉了她想要夺剑的意图，不然哪怕是死也要耗到底。

    任星跑得突然，苏谙济问追不追，又川说不必。

    虽然说这次有些可惜，下次也没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又川倒也没怎么难过。她要炼的物件还得费上些许时日，这次提前碰上任星还叫她有点头疼。她看得出来，上次交手后，任星似乎没好全乎，现在又伤了大半元气，到时候是她占便宜。

    118.

    在赶去黎令山庄的路上，凤十七带了一二仆从过来。他说又川要去抽一幢大厦的柱子，他得赶过来，免得让她被落下来的砖瓦砸到。

    如此，又川不感动是假的，不过，她从凤十七的眼神中看到了兴奋和幸灾乐祸。自然，这些情绪都是对黎令山庄的。当时凤十七被捅了一剑，想必对黎令山庄恨得紧，又川还是记得凤十七有些记仇，不是个会吃闷亏的主。

    凤十七说，她不知道黎令山庄所在，这一次过去了可要好好认认。又川没怎么在意，临到地方，却真的是吃了一惊。

    黎令山庄此去几座山外，便是青荷川。两百年前，又川路过的时候，这里自然没有这么一座庞大的山庄。那个时候，这边上更是没有什么人烟。然后她在这时才终于正视了自己内心的担忧：当年那个女孩子，怕是早已丧命，否则那把剑怎会易手？若是她还活着，这里就更不会出现这么一座因为那把剑而立起的庄院。

    又川当年给那个女孩子留下剑护身，只说过后不久便回来取。因担心长剑力量太过霸道，她还定住了剑鞘的位置，免得引来诸多不便。如果后来没有在青荷川上和凤十七遇袭一事，那么又川如约取剑，就不会有后来所谓之昏的种种了。

    山庄是不能贸然进入的，又川也没有打算进去。她只想拿了剑就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黎令山庄这两百年来是全凭那把剑立的威，那么取剑后如何颓落是他们得意过后该尝的果。然而偌大一个山庄，自然不可能单凭一剑就如此风光，除却取剑可能有些波折之外，又川毫无心理压力。

    黎令山庄屹立两百年不倒，自然也是行事周密，早有准备。幸而有苏谙济和凤十七相助，为她拖去了旁的磕绊，她才能一心从任星手里夺剑。

    又川剑鞘在手，任星的攻击力总是不像往前那么高，这让他每每面对又川时很是怄气，且他尚未伤愈，新伤旧疾一起，久了便有了几分力不从心。

    其实又川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是比任星长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任星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舍剑。大概只有取了他性命，又川才能拿回自己的剑。

    樊笺到底疼惜她手底下的人，出来阻止了这场杀夺。不过她早就记不清又川的模样，更不知道她便是当初的剑主人。又川也早忘了樊笺的面容，更不会认出她便是当年自己拔剑相赠的那名女子。她们当时没有互通名姓，于是以前预定的重逢现在便误作了初遇，杀戮而血腥，仇恨又愤怒。

    虽说樊笺面上云淡风轻，内里一片波澜。她忆起以前如何得到了这把剑，后来又如何遭人胁迫，又如何忍辱多年才彻底灭了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又如何有的如今光景，话语便少不了怨毒。

    又川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这次南地一行，她早就见识到了：当世之大家，道魔两途，多与黎令山庄勾结，便是她们九玄上域那九宫十一殿，也少不得有沾染之徒。说到底，黎令山庄短短两百年就成气候，未必没有各大世家门派豢养的干系。樊笺即是在对又川说：你拿走了无真剑没关系，就是灭了黎令山庄也没关系，黎令山庄之外的那些世家大族不会放过你的。

    又川心底的愤怒这时又烧得烈了一些，说：“便是如此，这把剑还是我说了算。”当着他们的面，径直将剑投入自个儿的炼炉里焚化了，饮血两百年的之昏剑自此便有了了断。

    远处的凤十七万分痛心，惊呼她怎能如此，苏谙济心里则又凉了几分。他们都知道当初炼制这把剑非常不易，却不知道原来又川这回南地之行的种种准备都是做的这个打算。

    而又川的这种行为，在黎令山庄看来不外乎一种挑衅。渐颓的火似乎又要燃起，又川跟前的任星最是疯得厉害，但樊笺却出声说放他们走。

    又川知道，这次之昏剑的事，黎令山庄不会声张。她也看得出来，任星这个人，那个庄主疼惜得厉害。如果他们都是好人……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倒不如没有那把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