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朵花八

    85.

    又川和他们的交集,全然是源于两年前救过尹小少爷尹子茗。

    她谢过尹昙,抬手整了整头上的斗笠,随着尹昙朝马车走去。

    尹子适正在那头理着马的鬃毛,这时见她们到了跟前,哈着白气,和又川说:“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尹子适接着说:“我家弟弟正在里边,正一门心思要见你呢,先去见见他吧。”

    如此,又川便摘下斗笠,抖落上边的积雪,由着尹子适带她进了马车。不过尹子适引着她上了马车,自个儿并不留下,很快就出去了,只留他们两人在车厢里。

    车里一室暖香,尹小少爷像个玉团子似的安坐里边,这让这时形容狼狈的又川更加自惭形秽。

    又川忙表达她的感激:“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

    小少爷睨着她:“我听你在外边说过多回了,这时不必再说了。”

    听他这么说,又川更感不自在。

    小少爷这时便叫又川在他对面坐下。

    “多谢小公子。”

    小少爷面上轻笑:“往前你可没这么跟我客气。”听起来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刺她,好像有意,又好像无意。

    这时只听外面的尹昙道:“公子安坐,启程了。”接着就是抽动缰绳的声音,马车朝前驶去了。

    又川没有因为尹昙的这声打断得到片刻轻松,她回想和尹小少爷相识至今的经历,自己应该没有过什么僭越的举动,因此应该不至于说对小少爷不恭。她小心着试探:“又川性钝,还请小公子明示,好叫又川给公子赔罪。”

    小少爷自然从又川的脸上看到了茫然,只是说:“到了现在,你还是这般作态么?段师妹。”

    老实说,又川真想不出有谁会是尹小少爷这样小的年纪却还能叫她一声“段师妹”的。接着她才又想:她首先不应该奇怪尹小少爷为什么叫她“段师妹”么?

    又川面上茫然更甚,小少爷知道这样激不起她的任何记忆,这时才道:“想是日长月久,师妹忘了,纵梅岭下,我们见过一面。”

    纵梅岭这个地点,又川还是记得的,毕竟那是她采过煞气的地方,但是像尹小少爷这样年纪的小孩儿,她不记得在那儿见过。再说纵梅岭就在北地的那片荒野之中,那么远又那么危险,又川不认为现在这样羸弱的小少爷有能力到那个地方。而且,那可是两百多年前了,那时候恐怕还没有尹小少爷这个人。不过,那时候倒是真有一个人叫过她“段师妹”。

    那个人姓甚名谁,又川并不清楚,自个儿也只叫着他“段师兄”。当今修仙门派中,数九玄上域门徒最众,若是遇上一位不相识的修者,唤一声“段师兄”或“段师姐”大概率是不错的。

    而当初,又川就是借了那位段师兄的便宜,得了那么一些便利,才采到了煞气。

    又川脑海里瞬间闪过某种想法,她也捉住了这缕神思:眼前的尹小少爷和那位段师兄恐怕是一个人。

    也只是一瞬间,她便要对这个推断深信不疑。

    当初她救尹小少爷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当时情况紧急,她救尹小少爷用的方法,和她在纵梅岭时为她和那位段师兄避险的方法一致。虽然两年前她的修为甚浅,但一样是发挥了效用,她也顺利救下了小少爷。如果小少爷就是那位段师兄,如果他就是凭这点认出她,那么她不冤。

    两百多年前的纵梅岭之行,又川一人孤身前往。青莲一事,她从来就不说与他人,到了去北地的时候,自然更不会让旁人知晓。

    她抓瞎似的进了那片一无所知的荒野,不巧身后追了几只魔物,便误打误撞地闯进了纵梅岭,遇见了也一同被几只魔物围困的那位段师兄。

    两人在同一时间各自解决了追来的几只魔物,这位段师兄见她有玄域的身法,便问:“师妹玄域来的?”

    又川注意到他也会玄域的法术,也道:“如此,我当唤你‘段师兄’了。”

    他们两人都不乐意叫对方看出自己更多的底细,因此都默契地叫着对方“段师兄”、“段师妹”,连对方出自九宫中的哪个宫、或者十一殿中的哪个殿、还有什么道名都不知晓。不过难得在这么个地方遇见同宗的人,两人暂时建立了同一战线。

    又川有意不暴露自己汲露殿的身份,不过她注意到段师兄身上气息颇杂,简单来说,就是他身上不是纯粹的玄域的气息,更准确地说,他身上玄域的气息甚微,她便知道这位师兄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纵梅岭多梅树,那时已经入夏,梅树一派枝繁叶茂 。

    那里险象丛生,因为来了他们这两个外来客,更引得诸多魔物前来。

    虽说北地多妖魔,但也不至于成片成片地游荡,只是又川她们来的时间不凑巧,那时也有魔宫的人在,因此才碰见了那么多。

    情急之下,又川行了一个险招,以那位段师兄作饵,才让两人脱离了危险,而她也趁机偷偷采得了煞气——而这煞气,有部分还沾了那位段师兄的。

    脱险之后,她就急着离开,一来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此行就是为的采煞气,二来是不想让那段师兄知道这煞气还采到他头上来了。

    后来她就忘了那位段师兄的长相,现在就更是模糊了,并不确定眼前的尹小少爷是否有当时的一点样子。

    而她两年前救起尹小少爷的时候,也想起了纵梅岭下遇见的那位师兄。正是因为以前试过一回,当时的她才敢这么做。方法和当初一样险之又险,她的走位、身法也几乎与当时一致。因为怕吓到人家,救出小少爷后,还细细给人解释了。一旁的雨十七听了,对她更为赞赏,直说她有胆魄,就此带了她上汲露殿。

    又川半是确定半是不确定地开口:“段师兄。”当日那位颇有神采的师兄作了如今眼前的小少爷,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我。”小少爷点点头,“师妹当日离去,可谓潇洒至极。”

    虽然有些多余,又川还是问他是不是早认出自己了,他说是。他说当日情状,简直是复刻了一遍当年纵梅岭下的经历。

    “同是玄域弟子,同是当日的招数和步法,你说巧不巧?”不过他没提自己注意到的又川行此招时的特点。

    尹小少爷接着说起又川这次受围攻的事,好奇她怎么惹上了那些人。

    “那些是扶云宫的,近些年来,私底下一直为黎令山庄做事。师妹如何惹上了他们?”打量了几下眼前的人,他又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可没有当初的神采。”

    然后他示意又川,叫她打开她座下旁边的箧箱,那里备有伤药,可以一用。

    又川谢过,自里边拿了一瓶伤药。她现在这样时不时就泻逸灵气的样子,她自己也很嫌弃。

    他转而又说:“我听说,日前,段师妹在武场上出尽风头,用旧法驳了新法弟子的面子,又演了不竞剑式来克六衍翻云剑招,后来又用汲露点雪破了十六洲濯清……”

    他边说边打量着又川,缓缓开口:“今日所见,段师妹是学成下山了么?”

    又川不知道这个“学成下山”是怎么来的,自己只是含糊着答了。

    他不在意又川回答什么,只是又问起了一个老旧的问题:“现如今,师妹可愿意到我手下做事了?”

    说实话,又川没想到他还念着这回事。很多时候,她并没有当真。现在她想了想,觉得这话或许是认真的。既然他认出了她是当年那位“段师妹”,大概是真存了几分将她收入麾下的心思。现在他的境况,大概真的需要人手。

    又川问:“段师兄,还容我知会师兄名讳。”

    “既是你的师兄,便排尚字吧,段定之。”他抬眼看了看又川,似乎有几分意外,但好像也谈不上,“你兴许听过这个名字。”

    “尚”字一辈,出自化雨宫。这么排下来,他们同辈,叫他“段师兄”确实没有错处。

    又川理了下记忆,很耳熟,应该是听说过,但这名字下具体带了什么事,她的印象很模糊。是出走了还是叛出师门了来着?她记不清了。她又理了理,发现之所以这么耳熟,那是因为这是某只名噪一时的魔物的名字。

    见又川一时神色复杂,他又问:“师妹意下如何?”

    又川没有作声,他又说:“师妹同我很像,当是一类。”

    人和魔,哪能是一类?又川打心底抵触他的这个说法:“如此说来,还请师兄说说。”

    段定之何其玲珑,自然知道又川心底的不服气,便说:“若师妹与我不同,当日又何苦在那武场撒气?”

    又川被他戳中痛处,一时有些不安,但也引出一些怒气:她想反驳,她想证明,她和眼前的这只魔物并不相似。

    “玄域无人,弟子无知……”他说着似乎生了感慨,“你知道段无玉么?”

    “知道,常字,化雨宫的前辈。”

    “你觉着他如何?”

    又川想了想,觉得修饰词过多反而削弱了这个人物的特性,因此说:“真英雄。”

    段定之有些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他还是说:“可惜玄域不认英雄,任其遭人忌恨,这天底下也不识英雄,大言炎炎。”

    这时马车停下了,只听外边的尹昙问他们要去桐城,还是要去逢城,显然是到岔路口了。

    段定之问:“师妹,你此行要去何处?”

    “师兄此行又要去哪儿?”

    “桐城。”

    “我便去逢城吧。”

    “既是如此,那恕我不远送。”

    段定之提醒她,黎令山庄不会善罢甘休,大概还有追兵。

    又川下了马车,看着马车在风雪里缓缓前行。她想,自己和段定之或许真的很像,她甚至都不敢出声反驳。和他不像的,大概只有她的那面懦弱。

    寒风迎面袭来,仿佛搜刮了全身,叫她更不好受了。

    身上的灵息还在向外边逸散,又川亟需理好自身的伤势。但是她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东西,以至于她现在浑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次的伤势比她预想的要重,现在好像都显露了出来。又川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想法:如果能撑过去,她一定要去把那把剑拿回来,绝对不能让人拿其继续作恶。

    很明显,这个时间下了段定之的马车是个错误选择,但她只能以行动表明,他们不是同路人。

    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过于愚蠢,但她觉得有必要维护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要护着自己的那么点儿心气。

    ——就是代价有点儿大。

    到底是伤势过重,她现在没有能力御风而行。体内气息运走杂乱,体外灵息不断逸出,这一路下来的伤加在一起,叫她痛苦万分。

    又川一边担心自己逸出的灵息很快就会引来追兵,一边又担心自己这次能不能撑得过去。耳边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越发沉重的呼吸。

    她用自己所剩无几的那点清明想着,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么重来一次的话,是从十几年前的辛守山那里开始,还是接上现在这个时间?如果是接上现在这个时间,她大概率还是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撑不撑得过去还得两说,那么她不是白死了么?

    上一次死亡后,她在落水后重新开始。这个认知让又川默认了这次死后,必然在这个时间点接着来。她心里当真生出了几丝绝望。

    她好像没有可以求救的人……但是都要死了,掉马又算个啥?又川模模糊糊想着,要不然,试着向九师兄求救吧。

    雪下得更密了,风也刮得更紧了,四下一片白雪茫茫。又川脑袋也有些沉沉的,看东西都不大真切。

    眼前一黑,又川还在想,这就昏死过去了?然后她看到了西桐,分明是自己被西桐拉进了空间里。

    西桐说:“现在这种情况,你可能会死亡,要选么?”

    这说法真是新鲜,又川忍着身上的难受,想笑却没能够笑出来:“原来这是能选的么?”

    “这是当然。”西桐点头,“毕竟你现在还没有死。”

    她又说:“你发现了么?这次你还能感觉到疼痛,但是上次你死了,并没有受到身体状态的影响,这就是死和没死的不同。”

    又川问:“这次死后,我是不是还得在雪地里来这么一遍?”

    “理论上是这样,你选择死亡后,滞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现在的痛苦将会屏蔽,利于你精神力的提高,这有助于你渡过这次危险。”

    又川赶紧说:“下次危险再选吧,这次我要活。”她不敢浪费死亡的机会,而且重来一遍的话,她大概率还要像上次一样再被某人杀死。到时候再受了惊吓,谁知道她能不能撑下去。

    “好吧,尊重你的选择。”

    又川又回到了那片茫茫的雪地里,她现在唯一的庆幸是没有人追来。

    她狠了狠心,试着运力,想到离这儿最近的逢城落脚。她又想,可别半空中给我摔下去。

    手心刚凝了一点灵力,突然间,手腕就被抓住了。又川心下一骇,以为是追兵来了,猛地甩了下手,奈何对方抓得太紧,她挣不脱,赶忙用另一只手攻向对方,却被对方偏过身子,躲过去了。

    她脑袋里糊涂得厉害,这时想不到太多,以为很快就要有更多追兵赶来,只想赶紧摆脱来人。其实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偏一下顶上的斗笠,看看来的是谁。

    “十六,你还是不认我!”

    这声音到底是熟悉的,不消又川去抬手移开头上的斗笠。

    她就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看着远处茫茫的雪地,没和苏谙济对上,但是心底埋藏的那些情绪这时却一股脑地冒出来了,她想怎么压都压不住。

    面对亲人时最易暴露的委屈和酸楚这时也涌上来了,又川偏着头,另一只闲着的手捏成拳,狠狠地抓着手心,想要赶紧平复汹涌的情绪。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明……是你不认我!”这些天生了太多情绪,她这次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语气。

    苏谙济将她扭过来,让她对着自己。但又川还是偏着头,而且因为戴着斗笠,苏谙济没看见她的表情。

    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她,刚才还疑惑怎么今天能探到她的痕迹了,却原来是她身上又添了重伤,之前的避匿之法无法顾及,才叫他找见了。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却完全没想起他这个人,她甚至都没有向他们任何一个同门求助。

    苏谙济一时气笑:“风青境,这话你怎么说得出来?你回来后有想过认我么?你敢说你有么?你知道寻风怀逸帮忙,你乐意告诉他你回来了,却不愿叫我们知晓!你这心里的远近亲疏,可真是叫人参不透。”

    又川反过脸来,仰着面看过去,打断他,也是翻旧账:“先前不是么?你喜欢认我么?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旁人知道你是我弟弟,你说你家就只留了你一个,你还说我要寻的弟弟许是死了,你只喜欢师姐她们!这次呢?你不认我,你还指着别人,说那是我!”话说到最后有点破音,她发现,自己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大方,她对这件事极为在意。

    而且她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丝毫没有气势,有些话的尾音还颤着,听起来是要哭不哭的,甚是难受。不过她向来在苏谙济面前丢脸惯了,难听的话也都已经说了,这时只是偏过头去,不作掩饰地去揩那止不住的眼泪。身上因伤作痛,心里难受刺心,正好给眼泪开了个大口子。

    苏谙济叹了口气,给她递了块巾子:“罢了,该和我回去了。”

    又川边擦着眼泪边说:“不,我要去逢城。”

    两人都没心思争执,话倒是顺利说了下去。

    “去那儿做什么?”

    “治伤。”

    苏谙济再次笑了:“那儿比得过殿里么?”

    “总有它的好处。”

    “由不得你。”苏谙济直接一手刀给她砍晕了。

    雪地一望无际,飞雪扑着他们的面,耳边风声正厉,他将又川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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