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自那一面后，余下几日里，又川都没再见过尹小少爷。

    接着一连下了几天的雨，药田里这段时日也没什么紧要的活，又川她们就暂时歇下来，转去同别的弟子忙别的活计。

    屋外雨水滴答，檐下青石上溅着一片水雾，挟着一丝寒意，让人忍不住添上一层衣裳，浑然想不到前些天还是汗流浃背的日子。

    不过又川她们这里还是热火朝天，对外边的寒意稍有迟钝。屋里碎药的、切制的、炮制的，林林总总，下刀、添火、翻炒，一通忙活。

    雨水原因，乐坊原定露天奏演的事也改到了楼阁中，只有少数人能过去听，余者便只能隔着楼在外边听个大概，再有就像又川她们这样封闭在更远的楼房里，一丁点儿的乐音都毫无察觉。

    说起这件事，有人可惜，有人不在意。还有人说，现在的曲子大多浮艳，少有朴拙。不过旁人只笑是她性子拘泥，便受不得如今繁丽。

    又川在一旁听过她们的议论，没有多大的感觉。

    接着有人说起山下新编排的戏文，某个仙门里师兄妹三人一同修道，天长日久，大师姐和二师兄生了情愫，又不好宣之于口，小师妹察觉到两人情思暗涌，便助攻了一把，成就了一段佳缘。

    那女弟子对其中念白信手拈来，说到兴处，给了她们念了几段。

    接着一众议论起山下的伶人，溢美倾羡之词不在话下。

    又川的心思却停留在刚才那几段念白里，生了几丝感念，由此，看着眼前这些烂漫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该抱着什么心情。

    那几句念白其实是里边的唱曲，倾诉的是思慕之意。花前月下的缠绵之词本不该往深处想，又川却总觉得其间一二用词颇显凶恶，含沙射影地把过往的一些人事物内涵了一把，甚至于把在坐的大家也一同骂了。

    她同她们一样是在这里翻滚的人，她的见识未必高出她们半分，她也庸俗，她也爱看美色，她唯一的不同，只是多出了两百年前的经历，但是这两百年前的经历，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分量。

    彼时的见闻让她叹这段唱词浅薄，自以为是，而眼前屋子里的女孩子们因文生念，情丝翩跹，便只有她心下茫茫。她抽离于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未必能感同身受，也没什么过分的羁念，便总和这里的人有段距离。

    未必是她们无感，也未必是她敏感，这里没有聪明的人，只有随着时间的浪潮翻涌的人。世事兴衰，更多时候似乎只凭天道意志，余下只消时间顺应，一切与她们无干。

    又川再一次感觉，这些戏文附会真让她烦躁。

    廊下，三三两两弟子往回走，阿桃说她好像不喜欢刚才她们讲的那段戏。

    又川随便拿个由头混过去。

    “原来如此，各花入各眼，却是不必勉强。”阿桃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了廊下摆着的几缸红莲吐了几瓣，沾着雨水，带着几分怜色。

    又川也看过去，说：“雨中红莲真是好看，这时总忍不住要看上几眼。”

    只听阿桃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犹不及……”好像是陈述，又好像是叹息，语调轻轻的，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53.

    上了七月，天才开了晴，又川留心空出一日，到山脚下那一片热闹城肆里去找顾南。

    她这天出门早，却还是在清晨的路上碰见了柳月微。又川已经多日不见他，便问他在忙什么。她觉得现在柳月微应该留在沈霎身边才是，苏谙济不大可能再任他四处跑去帮忙。

    柳月微答说要来园子里采几味药鲜用。

    “沈姑娘的身子可要早日好起来。”又川说着便要作别。

    却说柳月微见她换下了往日常着的衣物，虽然还是简练，瞧着却是去了几分粗糙，便料想她要下山，见她头上也打理得干净，虽然还是全将头发挽了上去，却多了几朵小缠花，虽然还是显素，较之以往，却是真带了几分妆扮的意味，如此，便好奇她要去见什么人。

    “我家师妹过来了，难得一聚，下去见见。”

    这话在柳月微听来有些新鲜：“你家师妹？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起。”

    “今年擢选，同我一个地方来的师妹也到了山下，如今得了空，我便同去聚聚。”

    “原来如此，你师姐妹却是难得。说起来，我记着顾南也同你一个地方来。”

    “是，这还是顾师兄同我说的呢。”说着便和柳月微作别，直奔山下。

    顾南将她引上茶楼，见上了此前顾南给她念叨的小师妹，连小舟。

    连小舟小巧玲珑，矮上她一个头还要多，笑盈盈地、脆生生地唤了她一声“师姐”。

    闲叙了几句，又川便问：“怎地不见庄姑娘？”她觉得虽然说是师兄妹相聚，再来个庄姑娘也合适。

    顾南在旁答：“这两日茶庄里帮工得紧，她抽不开身。”

    闻言，又川便笑：“虽说山下好景多的是，师兄可要记着给庄姑娘补上。”

    “啊……原来庄姑娘……”连小舟八卦心起，说着看向顾南，眼里满是打趣，然后她便和又川道：“师兄守得可真紧，都没和我说。”

    又川这时拿出几块绣好的花样，一块给了连小舟，余下给了顾南，叫他到时候给庄姑娘捎上。

    连小舟面带惊喜，为上边的针线赞叹不已，问她：“师姐绣的？真好！”

    又川笑说：“我做不来，这是上边的绣女姐姐给的。”

    顾南就问她：“人家总不会平白无故给了你，你拿什么换的？”

    “前两日过去帮忙，给她们煮了缫丝，见这些花样新鲜好看，央了几块回来。”她顺势拿来做见面礼，不会显得贵重，也不会显得轻薄，也顺便拿几块给庄姑娘，到时拿去做香囊，或是别的都得宜，总归都要比她这个做师妹的妥当。

    之后小坐一会儿，几人便出了茶楼，沿道去了池春楼。

    在山上时，杂使弟子们虽说小病小灾也能去问些药，但要见上像风停云那种级别的医师是不可能的。又川本身就懂些药理，平日里犯不上去药房里问诊，自己在药田里折几片叶子就能解决了事。她的苦恼在于自身经脉阻塞，修为上进处颇微，但她只是一个杂使弟子，寻常的药师虽然知晓她的难处，末了也只会归结为她根骨不佳，像风停云那种级别的药师也不可能为她而来。因此，年中七月山下池春楼问诊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她当然不会指着求得方子就能让她脱胎换骨，不过是希望能在修为上有些进益，到时去虚源山的路上能让她有些余裕。

    连小舟刚来，对池春楼也是新鲜得紧，虽则身上没什么灾病，也想去凑一番热闹。

    路上人群往来络绎不绝，自然也是为的池春楼而来。又川她们候了许久，才入了诊室。

    这么多的人自然提供了非常多的学习样本，如此自然免不了小医徒们上手练习。虽然如此，他们毕竟是内门弟子，资质上较之寻常也是要好上万分。

    给又川搭脉的是一个年轻的医徒，却丝毫不见生疏。话语间得知又川是山上弟子，便有了亲近，一边搭脉一边问话，末了叫她稍等片刻，唤来了几位闲着的医徒，挨个儿给又川搭了脉，连道奇怪。他们几人争执不下，然后有人朝她道：“师妹稍安勿躁，我去唤来师叔瞧瞧。”

    于是叫来了风停云——虽然又川是指着风停云才来，不过真没指望能给她碰上。

    这是又川自穿越回来头一遭正经和风十四打了照面。这个师姐依旧爽朗，也依旧不乏往日里的那股清贵气儿。

    她这以前的十四师姐见弟子间有些争执，便亲手给她搭了脉，问她以前是不是受过重伤。

    又川在辛守山还算安稳，还真没受过什么重伤，因此答说不曾。

    “这却怪了。”风停云说着看向又川，“你身上这灵脉阻绝之状，可不像是没受过伤的。”

    这时又有弟子上前来，同她道：“师叔，廿七师叔过来了。”

    “我知道了。”风停云颔首，复看向又川，“先失陪了，你是殿里弟子，到时可自来寻我。”

    到最后又川也没讨得一副药。那些弟子虽然言语里有些争执，但一致认为药物对她没太大用处。

    出了池春楼，见连小舟还讨得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又川心里竟生出了一丝羡慕。

    楼里静室，几卷竹帘半垂，燃着炉香，一室幽寂。

    “廿七，怎地跑这儿来寻我了？”

    “山上清静惯了，下来沾点儿人气。”

    风停云微掀开一卷竹帘看向楼外，外边绕着一圈荷花，风中微动，她才又转过头来，道：“这可不像你。就是真如你所说，如今热闹的地方也当是行泉宫那儿，而不该是这里。”

    最近行泉宫那边有席酒宴，比汲露殿这山脚要热闹得多。

    “若是你那位沈姑娘叫你惹了闲气，这儿也不是你撒火的去处。既然是下来松快，眼下那紫莲开了，何不过去瞧瞧？枯坐这儿可没什么趣味。”

    苏谙济没搭话，她也没觉着不自在，径自说：“你那儿虽是枯涩无趣，我这儿却是有趣得紧，刚见了一弟子脉象奇特，还要探上一探，却叫你给叫过来了。”

    “如何有趣？”

    “我觉着她根骨不俗，似乎造过灵脉，身上却偏是经脉阻绝，运行滞塞，分明又是一副凡骨，同寻常人毫无二般。”

    “你想着如何？”

    “若是她能前来寻我，兴许能细看一番。只是这楼中病人甚多，怕是我转日便要忘了。”

    风停云又说：“你这边既是无事，我便过去了，沈霎那边不必忧心，总有她好的一日。”

    她顿了顿，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只是你对她用心至此，真是有几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