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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葛晓幽的夏天

    马路上的沥青已经瘫软成泥,每次抬起脚就能听见鞋底和沥青分离时发出的“嘶嘶”声。葛晓幽忍不住担心自己的鞋跟儿会在马路上戳出两排洞,她踮起脚跟儿。三寸高的鞋跟儿着不了地,脚趾挤在粽子一样的鞋尖里,趾甲立刻发出被剥离一样的痛,指甲边缘死命地往肉里钻。葛晓幽嘶呵着嘴站定了回头看,路明明是平整的。她一边活动脚趾一边揉捏被背包压得酸痛的肩膀。太阳炙烤下她是脸蛋红得像刚蒸熟的大闸蟹,还冒着热气。

    葛晓幽甩掉高跟鞋,来不及感觉挣脱束缚的轻松,穿着丝袜的脚掌就像掉进了平底煎锅里。她拾起鞋跳着脚向路边走。咖啡厅的大落地窗前,一个闲得要死的中年男人正在“欣赏”她,葛晓幽白了他一眼。

    走进写字楼的旋转门之前,葛晓幽快速把高跟鞋套在脚上,然后对着玻璃门整理被烤得像炸粉条一样的头发。一个糖葫芦一样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上,葛晓幽吸了一口凉气,她把脸侧向旁边。很快“糖葫芦”出现在玻璃门里向电梯间走去。葛晓幽闪进旋转门,一边走一边脱鞋,在旋转门完全打开之前她已经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楼梯间。

    楼梯间里响起大象奔跑一样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夹杂着化妆品、口香糖、钥匙串的撞击声。她跑上六楼的记录是三十五秒,这一次没有功夫记秒,肯定是破纪录了。

    葛晓幽风一样地窜进办公室,在自己的工位前停下。周围的人怔了一秒钟,马上各回各位。“糖葫芦”晃着大圆脑袋走进办公室,看到办公室里一片“祥和”,他的心情格外地好。

    “葛——晓——幽——”,旋子隔着八丈远憋着调门向她喊话。

    “快点放!”,葛晓幽忙着用湿纸巾擦拭漆黑的脚底板,头也不抬地回道。

    旋子用两只脚划着椅子向她靠近,每划几下就近泊到旁边的工位和人打哈哈,顺便观察老板的动静。葛晓幽已经完成清理工作,她把下巴抵在工位的隔板上看着旋子划进旁边的空位。

    旋子像完成了一次航海旅行,整个人缩倒在椅子里,双脚翘在桌子上休息。看到她闭着眼不说话,葛晓幽撇着嘴坐回到位子上,摆出和她一样的姿势。

    旋子哼唧着说:“又是有惊无险。”

    “玩儿了命了,得建议物业把电梯再调慢一点。”

    “你就不能早点出来吗?”

    “我今天是早出来了,就是买了杯珍珠奶茶花了半个小时。”

    “哪家?”

    “华联里头那家。”

    “你还去了趟华联?不迟到才怪”

    “SKAP打折,五折起。”

    “啊!”旋子把头探进葛晓幽的工位,眼睛闪着亮光,“那还等什么?扫货去!”

    葛晓幽“嗳”了一声,“今天本小姐累了,只能帮你打打掩护,你自己冲锋陷阵吧。”

    “欧了!”旋子狐狸一样踮着脚一溜烟儿跑了。

    微信群里人头攒动,“糖葫芦”的头像泡泡一样在屏幕下方往上冒,每次公司拿到新合同都上演这一幕,等大伙的热情被勾起来,他就该布置任务了。葛晓幽用脚趾划动电脑屏幕关闭微信窗口,在下一个项目落到自己头上之前还有时间打个盹。

    “葛晓幽,高旋,唐总找你们!”

    “哎!”葛晓幽吸着口水从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夏果站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抻着脖子找人,“高旋人呢?”

    “见客户去了。”

    夏果拍了一下葛晓幽的屁股,“你能不能不这么萎靡?”

    “赶方案到后半夜,你也不萎靡一个试试?”

    “知道你累,唐总面前装一会儿。”

    葛晓幽站定了,活动几下颈肩肌肉。夏果为她打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向里面喊:“唐总,高旋去见客户了,葛晓幽在。”

    “糖葫芦”用胖胖的手示意她进去。他坐在大班台后面,下巴和胸脯之间横着一道□□儿,胸和肚子之间横着另一道□□儿。

    “大成地产的方案做完了?”

    葛晓幽站在离大班台两米开外的地方回答:“做完了,昨天晚上发给客户了。”

    “糖葫芦”用手挠着油亮亮的额头,“顺风创意的合同签下来了,我想把它交给你做,最近几个项目客户对你的评价不错,你带带高旋。”

    葛晓幽心里恨恨地骂:“周扒皮!我上一个方案交出去还不到八小时!”

    “糖葫芦”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圆滚滚的身躯转到葛晓幽面前。“今天和几个老总吃顿饭,商讨一下项目怎么做的问题。你通知高旋一声,晚上八点,兰会所集合。让她好好打扮打扮,别老跟个假小子似的。你也回去吧,睡个美容觉。”

    夏果站原处和乔老大聊天,见葛晓幽垂头丧气地出来,她用手中的文件夹掩住嘴笑。葛晓幽经过她身边时用胯顶了她一下,夏果向后趔趄一步差点摔倒,笑得越发得意忘形。

    葛晓幽将背包甩到肩后,回头向夏果抛了个媚眼,迈着猫步走出办公室。

    高旋的电话终于接通了,一个在商场里血拼的女人不亚于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体力不是问题,子弹才是关键。高旋刚刚拿到两个项目的提成,弹药充足得很。

    电话里一片嘈杂,葛晓幽听到用吸管喝饮料的“吸溜”声和嚼珍珠圆子的“吧唧”声。

    “买什么了?”葛晓幽问。

    “一双SKAP,一双暇步士。”

    “又是休闲款的吧?”

    “你懂我的。” 高旋还在大吃大嚼。高旋的身材偏瘦,吃了一吨木瓜还是没胸没屁股,只能往中性里打扮。

    “晚上有节目,兰会所,八点。”

    “什么题目?”

    “顺风创意的项目签了,开工。”

    “切,还让不让人活了。”电话里传来高旋捏塑料杯子的“咔嚓”声。

    “最新指示,让你穿漂亮点。”

    “0K,扫完货找你去。”

    葛晓幽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被子和窗帘都还是昨天夜里的样子。听到落锁的“咔哒”声,葛晓幽打架的眼皮黏在了一起,她甩掉鞋子扑倒在床垫子上。不消半分钟便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口水顺着嘴角流到床单上,形成一滩水渍。

    熬夜赶方案对唐潮公司的每个咨询师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像葛晓幽这样能同时接三个项目的咨询师也算是奇葩了。拼命挣钱玩命享乐就是她的人生信条。最近她越来越觉得挣钱和享乐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唐潮公司是咨询界的后起之秀,五年前唐福禄脱离大名鼎鼎的麦肯锡公司独立创业。中式的名字加上西化的管理,唐潮就像个两面讨好的小人在咨询界里左右逢源。先后吸收了□□和李米雪两个合伙人后,公司的面子、里子、底子(公司财务三表)大有改观,从一开始在东北虎菜馆请客户吃饭,到全聚德再到今天的兰会所,唐潮每一年都能迈上一个台阶。收入增加了,压力越来越大,这一点上到唐福禄下到高旋这样的新员工都有感受。

    葛晓幽从研究生毕业实习起就在唐潮,虽然早期被白白剥削了半年,葛晓幽对后期的成长速度非常满意。如今同学里面多数住的还是合租房,葛晓幽已经拥有一套位于CBD的公寓。

    她和男友明道恋爱六年,眼下两人像行走在两根铁轨上,就看谁先掉下来。下个星期葛晓幽就满二十七岁了,年纪的增长让葛晓幽倍感压力,而时间仿佛在和她比赛谁更忙碌。

    葛晓幽不止一次梦见明道跟自己求婚的场景,又是鲜花又是戒指,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明道单膝跪地。她不是期待这样的场景,而是很恐惧。她实在找不出嫁给他的理由。有一次梦里还有一大群羊驼围观明道向她求婚,自己的表情比羊驼还囧。

    手机铃声高唱起来,夹杂着重重的捶门声,葛晓幽惊醒,她迷迷糊糊起来开门。“阿里路亚!”高旋唱着跳到她面前,“还睡呢,快五点了。”

    葛晓幽半睁着眼睛,看到高旋大小手提袋提了一大把。“你的头发怎么了?”她感觉高旋的头发和平时不太一样。

    高旋拉开窗帘,上来扒葛晓幽的眼皮,“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怎么样?”

    葛晓幽眨着被光线刺痛的眼睛打量她。高旋晃着脑袋说:“看这儿。”

    早上高旋明明是假小子头,现在她的脑后拖着一尺多的长发。葛晓幽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抓她的头发。高旋往后躲,叫道:“别揪,不是假发,是接出来的。”

    葛晓幽彻底醒了,她凑过去看了又看,果然发现上下两截的发质不一样,中间的过度有些不自然,里层的头发还是短的。

    “真是,想要长头发自己留好了,也不知道接的什么人的头发,哎呀!”葛晓幽咧着嘴装作嫌恶的样子。

    高旋盘腿坐在床上,从包里翻出薯片开始吃。“谁让你们都说我像假小子,我迫不及待想变成女人了你知道吗?”

    葛晓幽忙着检查高旋的战果,除了休闲鞋、帆布包、牛仔裤老三样,她看到了高跟鞋、化妆品和一件短款小礼服。葛晓幽惊呼起来,“天呐,旋子,你要逆袭了!”

    葛晓幽把小礼服放在自己身上比划,被高旋抢过去,“我先试,这件衣服对我来说有划时代的意义,一定要我先试。”

    高旋一溜烟跑进房间,“嘭”的一声关上门。

    “我说你能不能轻点,你一来我家楼下的大妈就犯心脏病!”葛晓幽一边吃薯片一边喊。

    “健康的心脏都是吓出来的。”房间里噗通噗通一阵乱响。

    “用帮忙吗,要不要给你找个胸垫?”葛晓幽故意大声问。

    门被“呼”地拉开,高旋穿着内衣跑出来翻自己的包。很快她手里多了一副硅胶胸垫,“不必,本姑娘自备了。”

    高旋再次走出来时葛晓幽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到地上。蜜色的小礼服包裹着纤巧的身材加上略带黝黑的肤色把高旋衬托得青春少女一样富有活力。

    “哇塞!年轻就是好啊!”葛晓幽想起自己从初三就发育起来的臀部,那时她总是穿又大又肥的衣服企图遮掩,高旋到老也不会有这种烦恼。

    高旋故意挺胸翘臀,问:“怎么样?”

    葛晓幽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好印象瞬间被打碎,她收回目光继续吃薯片,“你还是就走青涩路线吧,千万别弄熟女那套,不协调。”

    高旋泄气地嘟起嘴,“我都二十五了,还青涩。”

    “青涩一年是一年吧,我是想都没得想了。”

    “你今天穿什么?我帮你挑。”高旋打开衣橱在里面翻找。

    “这件,上次年会你穿过的,我超喜欢。”高旋拖着一件鹅黄色的长款礼服。

    “太长!”

    “是有点夸张,那这件?”她换了件天蓝色的短款连衣裙。

    “太随便。”

    高旋又在衣橱里翻了一会儿,“这件,这件好看,我没见你穿过。”她手里拿了一件牙白色长裙。

    葛晓幽把一整片薯片塞进嘴里,“呦,我怎么把它给忘了。”这是明道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用掉明道差不多半个月资,葛晓幽着实为此感动了一把。

    看到镜子前的葛晓幽,高旋显得有些怯懦。“怎么了?”葛晓幽问。

    “你还是换一件吧,和你一比你就是女神我就是丘比特了。”

    葛晓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笑罢,她拍着身上的衣服说:“放心,我才舍不得穿给大叔们看。”

    葛晓幽的表情又活泛起来,“今天都有谁啊?”

    “顺风创意的高管。”

    “也不能太差了,万一有个青年才俊就白白错过好机会了,万一再有个女的把咱们给比下去,不仅我们连唐总脸上都无光。”

    “有道理,来,我给你化妆。”

    入夜的北京城热气还没有散尽,唐福禄挥舞着肥大的手掌当扇子扇风。他显得有点不耐烦,顺风创意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葛晓幽和高旋还没到。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商务车驶进会所门前的卸客区,车上下来三男一女,清一色考究的黑色礼服。四个人的服装面料、款式、细节各有不同,刻意的区分恰恰说明它们出自同一名设计师之手。唐福禄心里暗暗嘲笑他们:“千万不要指望搞艺术的管理好公司,他们只会把公司当成作品,追求完美,才不管什么成本。”

    唐福禄迎上去,向走在最前边的顺风创意总经理肖晓伸出手,“肖总,欢迎欢迎!”。只需扫上一眼,他已经对肖晓身后的三个人的身份做出了判断。紧跟在后面的瘦子是副总陆子恒,另外两个相貌相像的是一对兄妹,运营总监李大兵和创意总监李蓉蓉。

    “唐总,久等了。”肖晓和唐福禄握手,黑色西装袖口下露出一抹雪亮的白色。他向唐福禄介绍身后的几位年轻人。

    “果然是来自创意界的精英,百闻不如一见!”唐福禄和他们一一握手,内心里为自己的正确判断得意洋洋。

    “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啊,以后我们公司的管理就指着你们上新台阶了。”

    “哪里,共同努力。”

    还不见葛晓幽和高旋的影子,唐福禄咬着牙在心里发狠:“看我不掐死你们。”

    唐福禄把客人往包间里让,走在头里的肖晓站在包间门口迟疑了一下,“唐总,我们走错房间了吧?”

    “没有,就是这间。”唐福禄抬头看门牌。

    “那这两位是——”

    顺着肖晓手指的方向,唐福禄看见葛晓幽和高旋坐在里面。唐福禄以为自己的眼花了,仔细又看,的确是她俩没错。

    “啊,这是我们公司专门负责顺风项目的葛晓幽和高旋。”唐福禄胖大的身躯挤到前面,向她们招手,“晓幽、旋子,过来认识认识。”

    看到其他人穿的都是黑色套装,高旋的腿肚子都要转到前面去了。她被葛晓幽从座位上拽起来,拖到众人面前。

    唐福禄倒是对她俩的打扮大为满意,葛晓幽是出了名的智慧型大花瓶,自不用说,在她的带动下高旋也开窍了,今天的打扮清纯又俏皮。

    陆子恒上前一步,托着眼镜打量她,“你就是葛晓幽!大成的陈老板对你是赞不绝口啊!”

    葛晓幽伸出手和他们握手,她习惯通过这个小动作对初次接触的人做判断:肖晓的手稳重温厚,陆子恒的游移冰冷,李大兵的狂放不羁,李蓉蓉的如男人般刚劲有力。李蓉蓉身材小巧,梳着短发,皮肤白皙,葛晓幽和她对视时看到皂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屑与敌意。

    “大家就坐,我们边吃边聊。”唐福禄亲自安排坐序,他、葛晓幽和高旋穿插在四位客人之间。眼下主客之间还不太熟悉,等唐福禄的开场白之后情况将大不相同。唐福禄的成功有一小半归功于他的圆滑,一大半归功于他的口才。从初三获得全国中学生演讲比赛冠军起到研究生毕业,他每年都能拿到两个以上奖杯,各种级别的、名目的甚至国际的演讲比赛他从不空手而归。他有超常的调动他人情绪的语言天赋,这也是他能进入麦肯锡公司的原因。他能把无味的方案说到天花乱坠,把赔本的买卖说成掘到狗头金,更重要的是他让你感觉说得很实在。

    果然,众人的第一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发生变化,唐福禄在不同的客人间周旋,胖大的身躯再不显得笨拙,甚至表现出那么一点点魅力。他如果没有那么胖,可能还是个帅气的男人,听说当初是他太太主动追求他,现在他的太太依然年轻漂亮,他已经完全走了样,罪魁祸首正是没完没了的应酬。

    李大兵和李蓉蓉这对兄妹,除了身材都很瘦小外,再也找不出相像之处,而且性格皆然相反:哥哥沉闷,妹妹活泼。此刻哥哥正饶有兴致地看妹妹和陆子恒两人夹攻高旋,高旋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李大兵凑到妹妹耳边低语了几句,坐在一边的高旋听清了“女汉子”三个字,她隔空向葛晓幽挤眼睛,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窃笑起来。

    唐福禄笑道:“不瞒你们说,我今天差点没认出旋子,旋子,把手机给他们看看。”

    手机就放在桌子上,高旋伸手去护住,结果被李蓉蓉硬生生抢到手里。手机背壳喷绘了一张高旋的生活照,她头戴棒球帽盘腿坐着,脸庞瘦俏,五官清秀,身材单薄,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逃学少年。

    李大兵也凑过来,也许是不太相信这就是高旋,他站起身来围着高旋左看右看,把高旋看得差点缩到桌子底下。

    李蓉蓉直勾勾盯着照片,心里赌气哥哥刚刚还在说自己“女汉子”,真正的汉子是高旋才对。

    肖晓凑到唐福禄耳边低语,唐福禄一边听一边用大手摩着头顶,这个动作说明他又赚到了。

    唐福禄说:“旋子,巧了,李总正在为一个中性服装品牌找模特儿,咱们这边项目刚开始也不太忙,你要不要试试?”

    李蓉蓉把手机还给高旋,“你明天有空吗,到摄影棚拍几张样片。” 她一副待答不理的样子,语气不像是在商量。

    高旋不知所措地望向葛晓幽,葛晓幽向她挤眼睛,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高旋呆呆地点了一下头,李蓉蓉的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她高高地扬起下巴说道:“喝酒!”

    唐福禄的体量决定了他对酒类的免疫力超强,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欣赏李蓉蓉和陆子恒给高旋灌酒。高旋的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幅桌旗,脸红得像熟螃蟹。

    趁着肖晓和李大兵正在就莫奈的作品展开辩论,葛晓幽走出房间。走廊里弥漫着菜肴和酒水混合后的气味,她走过一扇扇开着的、虚掩的或是关着的门,每一扇门后面都上演着类似的一幕。

    女洗手间门口有几个人在排队,葛晓幽站到队伍最后。对面是化妆间的大镜子,葛晓幽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糖果绿色的低胸褶皱公主裙,奶油色高跟鞋和手包,各种彩色石头镶嵌的项链和手镯,苍白的肌肤加上毫无表情的脸,葛晓幽感觉自己像刚从时尚杂志封面上走下来。她很希望自己的表情能生动起来,或者有高旋那样健康的肤色。缺了这两样东西,她越是打扮就越显得假。

    镜子里一个人影从她的身后闪过,明明是李蓉蓉的身影,怎么会从男洗手间出来呢?葛晓幽以为自己喝多酒眼花了。

    又一个身影从她身后摇晃着走过,这次她认出亮闪闪的桌旗,葛晓幽冲过去揪住“桌旗”,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去男厕所了?”

    “这边人多,那边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谁能认出我是女是男,你慢慢排队吧。” 高旋笑着扯过桌旗围在胸前,高跟鞋在她脚下像踩着的高跷一样。

    葛晓幽无奈地站回到队伍的末尾,肚子里酒水一个劲儿往下坠,像在怀里卧了一个冷水袋。她向男洗手间张望,好半天没有一个人出入,葛晓幽踮着脚尖溜进去。

    卸下冷水袋,葛晓幽浑身轻松。听听外面没有声音,她将门嵌开一道缝。刚刚迈出一只脚,就听到门外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脚步声越来越近,葛晓幽连忙缩了回去。

    外面传来拉拉链和液体飞溅到小便池里的声音,房间里啤酒味道越来越浓,葛晓幽捂住耳朵,感觉周身像挂了无数个冷水袋。

    葛晓幽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两个男人的脚步渐渐远去,外面又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那声音在离她不足一尺远的地方停下,外面的人和她只隔着一道门。葛晓幽感觉到那个人在弯腰从门下的缝隙往里看。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葛晓幽打开门,用手包遮住脸。

    李蓉蓉叉着腰站在她对面,她用手指拨开手包,画着烟熏妆的眼睛瞪着她看。她的脸色和葛晓幽一样白,也是毫无表情。

    “你以为谁都可以来这里吗?”李蓉蓉带金属回音的声音在洗手间里飘荡。

    葛晓幽心虚地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引来对面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唐福禄和陆子恒两个人正在拼酒,陆子恒的体量干瘦,喝起酒来豪气丝毫不比胖大的唐福禄逊色。

    高旋已经醉得找不到北,她一手搭在李大兵的肩膀上,这是她平时在公司里和男同事交流的习惯动作,她忘了自己今天穿的是低胸礼服,要不是有桌旗挡着恐怕早就露点了。

    葛晓幽把高旋拉到一边,手伸到桌旗下面帮她整理衣服。

    李大兵问妹妹:“她们在干什么?”

    李蓉蓉翘着臀摆了个S型曲线,双手做了个托胸的动作,李大兵哈哈大笑起来。

    肖晓觉得这兄妹俩太过分,他走过来提醒他们:“注意风度!亏你们还是高艺术的,没有优雅的人品哪来优雅的作品!”

    葛晓幽冷笑着哼道:“艺上缺一横,术字少一点。”

    高旋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意思?”

    葛晓幽回头瞥着他们,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二货、棒槌!”

    肖晓向她们走过来,“对不起葛小姐、高小姐,他们就这样,率真!不要跟他们计较。这样吧,时间不早了,让我的司机先送你们回去。”

    葛晓幽把高旋架上车,看她的样子恐怕到明天早上也清醒不过来,除了收留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服务员从会所里跑出来,追在车后面喊,“对不起,这位小姐,请把桌旗还给我。”

    葛晓幽从高旋脖子上薅下桌旗抛向车窗外,从后视镜里看着桌旗翻卷着落到地上,服务员弯腰把它拾起,掸去上面的尘土。

    车子在梦工厂电玩城门口停下,葛晓幽把高旋扶下车。炫目的霓虹灯光刺得葛晓幽扭头躲闪。灯光中高伟的细长脖子顶着菜花形状的脑袋出现在她面前。“晓幽姐,您来啦!”

    葛晓幽气喘吁吁道:“快点把她接过去,沉死了。”

    高伟捏着鼻子,“呦,旋子,醉生梦死呐!”他转过身,骑马蹲裆式弯腰站定。葛晓幽放开高旋,高旋纸人一样摊到他背上。

    电玩城里拥出一群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围住他们。

    “都出来干嘛,该干嘛干嘛去!芝麻盐儿,你什么都别干了,就看着高旋。”葛晓幽急匆匆地往里走。

    “好嘞!”被叫做芝麻盐儿的小个子女生甩着辫子蹿到高伟身边。高伟站直双腿,弯腰背着高旋往里走,芝麻盐儿扶住高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沿着楼梯往下走,灯光越来越昏暗,声音越来越嘈杂。推开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扑面而来,里面挤满了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和装扮怪异的COSPLAY迷。店员们围在葛晓幽周围给她开道,“让让,让让。”

    人群中搅起一阵骚动,“小金鱼来了”。

    “鱼姐,我今天怎么样?”说话的人画着黑眼圈,头戴三角帽,一副加勒比海盗打扮。

    “挺好。”葛晓幽扫了他一眼说道。

    “我呢?”一个脑袋上满是章鱼触角脸上蒙着面罩的人挤到她面前。

    葛晓幽停下脚步,“章鱼”心虚地往后退,被葛晓幽一把揪住头上的触角,喝道:“肖小鱼,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又跑过来干什么?”

    “章鱼”吓得直缩脖,嗫嚅道:“这样你也认得出来?”

    葛晓幽瞪圆了眼睛,鼻子几乎顶到“章鱼”的鼻子上,“章鱼”向后弯腰躲避着。“你就是扮成海绵宝宝我也认得出!我问你,还有几天中考?你还有空上这儿扯淡,还想让你妈来砸我的场子是吗?你有钱赔我可没空陪你折腾!”

    等葛晓幽说完,“章鱼”终于站直了身体,她忽然抱住葛晓幽的胳膊央求道:“小金鱼姐姐,人家就是来散散心,成天学习脑子都成浆糊了,再说也没耽误学习,北京城这些名校还不是可着我挑。”

    “吹,你就吹吧!”

    “章鱼”伸出两个手指举在空中,“我没吹,以我爸的名义起誓,明天我就乖乖地在家学习。”

    葛晓幽瞪了她一眼,往二楼的办公室走去。

    “章鱼”冲她喊:“今天我来是老爸批准的,我爸说了要会会你!”

    “你妈一个就够了,你爸还不一把火把店烧了。”她边走边说。

    二楼的办公室里,墙壁上贴满了漫画作品,靠门一侧的空地上竖着画架。里间休息室的门敞开着,高旋睡在沙发上,芝麻盐儿坐在地毯上打瞌睡。

    葛晓幽关上休息室的房门,坐到画架前,端详自己完成了一半的“天空之城”。这是一幅描绘宏大场面的漫画作品,和那些可以寥寥数笔完成的人物画相比,她更偏爱在这种需要耐心和定力的作品上花费心思。

    办公室的门被嵌开一道缝,高伟的菜花头伸进来,“鱼姐,扮上吗?”

    “扮,冰雪皇后的道具准备好了吗?”

    “好了。”高伟瘦瘦的身子进到门里,手里提着一只巨大的化妆箱。他把贴有冰雪皇后设计图的画架端到面前,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化妆箱。

    “迷们听说你来了,都在往这边赶。最近《冰雪皇后》火得不得了,大家都等着看这个造型呢。”

    桌子上有一圈干涸的水渍,放在那儿的鱼缸不见了。葛晓幽问: “我的鱼呢?”

    高伟一边往葛晓幽的脸上涂粉底,一边回答:“明道哥拿走了?”

    葛晓幽叹了口气。明道是她的男朋友,是个电脑天才,要不是迷恋电脑游戏也不至于今天还只是个程序员。

    高伟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明道哥可不白玩,他的游戏币换成钱,在二环买个小院都差不多了。”

    “游戏币而已,不兑换就不是钱,随时可能被黑掉。”

    “不能够,谁敢黑他呀,回头明道能把他们家账户带祖坟都端喽。”

    高伟这话倒是真的,一是因为明道爱游戏如命,游戏币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二是因为他精通网络技术,黑客之类的事情没有他做不到的。

    门又嵌开了一条缝,吧台服务生小文探进头来,“鱼姐,明道哥来了,在日本馆呢。”

    葛晓幽的绰号叫小金鱼,她有一只水晶鱼缸,原石上有块红色的石皮被巧雕成一条锦鲤,鱼缸的大小只能养一条鱼。葛晓幽从上大学时开始,就走到哪儿都带着这个鱼缸。小金鱼的绰号就是那个时候明道给起的。后来明道盘下这个店,与其说是送给葛晓幽的礼物,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玩得痛快。鱼缸里的鱼成了电玩城的招财鱼,每次明道来玩一定要带着它壮手气。

    高伟熟练地变换着各种工具,在葛晓幽的头发和脸上涂抹勾画。很快,葛晓幽高高盘起的发髻变成了银白色,雪白的肌肤上闪着银色荧光,眉毛高耸入鬓,眼角锋芒凌厉地向上挑着。

    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说道:“这儿抽出几绺来,剪短打上卷儿,口红和腮红用橘红。”

    按照葛晓幽的理念,这个形象从衣着上给人的感觉是冷,塑造逼人的气场,让人感觉到她内心的强大;脸部给人的感觉一定要暖,要让人感觉到她内心的爱和善良。

    高伟从衣橱里推出一面活动衣架,上上下下挂满各种动画人物的道具,高伟拿起一个盒子打开。

    “皇冠,施华洛士奇水晶镶嵌,好看吧?”

    皇冠稳稳地坐在葛晓幽的发髻上。尽管花在道具上费用逐年增加,和店里资深的COSPLAY玩家相比,她的投入只能算小儿科。能够常来这里的COSPLAY迷大都有百万身家支撑,为了置办道具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葛晓幽对COSPLAY完全谈不上迷,她被众多迷们迷着的原因一是因为她是这里的老板,更重要的是她长着一张无表情的玩偶脸。她扮的扑克皇后、灰姑娘、女版人猿泰山、路飞至今无人超越。

    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人看她笑过,偶尔嘴角向上挑一挑也十分难得。这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从十八岁开始疲于奔命,以致忘了笑是什么滋味。最近几年生活日渐平顺,她还是习惯板着脸。

    小文又探头进来,“呀,冰雪皇后!还要多久?‘大灰狼’已经到了。”

    “大灰狼”是资深COSPLAY玩家,每次来都是装扮着,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他每次出现一定能带来一大批追随者。

    “快了,大家准备!”高伟叼着梳子整理葛晓幽额前的发卷。

    游戏大厅里的追光灯亮了起来,一齐照向二楼平台。玩家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二楼,只见周身雪白的葛晓幽出现在灯光下,她高贵冷艳,寒气逼人,皇冠和手杖上的钻饰闪着炫目的光芒。

    人群中涌起一片骚动。葛晓幽向楼下望去,大厅里人头攒动,玩家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混迹在人群中的专业摄影师和动画期刊记者纷纷行动起来,各自找寻合适的位置和角度准备拍照。她踏上楼梯,刹那间闪光灯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把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她缓缓走下楼梯,在走到旋转楼梯的中间位置前是记者们拍照的最佳角度。她走过楼梯的中间位置,闪光灯渐渐稀落起来,聚光灯移到一楼的楼梯口,灯光中央“大灰狼”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在抬头看她。

    “章鱼”蹦蹦跳跳地上楼梯,在葛晓幽面前行屈膝礼,“鱼姐姐,你今天晚上超帅,一会儿跟我合个影啊!”

    “肖小鱼,现在可是十二点多了,你妈一会儿就该找上门来啦!”葛晓幽忍不住唠叨起来。

    肖小鱼嬉皮笑脸地说:“淡定,我妈不会来,不过,我爸来了。”

    葛晓幽顺着肖小鱼指的方向望过去,吧台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虽然只是个侧影,从那身中规中矩的黑色礼服葛晓幽已经认出那人正是肖晓,他正无聊地翻看酒水单。

    葛晓幽问:“肖晓——是你爸?”

    肖小鱼嘴巴张成了O形, “哎!你怎么知道我爸的名字 ?”

    “我还知道你爸是顺风创意的总经理。”

    肖小鱼的眼睛也快成了两个O形,“你不会是傍上我爸了吧?”

    要不是自己扮着冰雪皇后,葛晓幽真想把她的嘴捏成章鱼的喇叭嘴,“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爸是我的客户,今天晚上一起吃的饭。”

    肖小鱼满脸扫兴,“真不够戏剧性,我还以为能和你攀上亲呢。”

    葛晓幽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那样会把肖晓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她换成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说道:“小鱼,能不能带你爸走,我可不想让他认出我来。”

    肖小鱼转着眼珠,“那——好吧,我可以带他走,不过你下次不能撵我。”

    肖晓的目光正望向她们,葛晓幽把脸扭向一边,她向肖小鱼摆手,示意她快点儿走。

    “下回不许撵我!”,肖小鱼一溜烟跑下楼梯,穿过人群,拖着肖晓就往外走,“我困了,回家。”

    “我这才到,你等等,我好像看见个熟人,我去打声招呼。” 肖晓向二楼的方向望,他已经认出了葛晓幽。

    肖小鱼抓住父亲的胳膊不放,“这里哪来你的熟人?你认错人了,她和您就不是一个星球上的人,你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见面。”

    葛晓幽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肖晓不得不收回目光,“这不是见面了吗?”

    “我是说在这儿以外,不可能!”肖小鱼说话的口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肖晓想了想,说道:“也对,撞脸了,她特像我今天刚认识的一个人。”

    看到肖晓父女的身影消失在隔音门后,葛晓幽松了口气,她向“大灰狼”走去。他的大半张脸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刮得干干净净的青色下巴。

    “大灰狼,今天怎么有空儿过来?”

    大灰狼腰板挺得笔直,绅士地抬起手臂让葛晓幽扶着。“我派了跟班在这守着,你一来他就给我打电话,有你在我一定会出现。”

    “那他们到底是冲着你呢还是冲着我来的?”葛晓幽向他身后的人群努着嘴。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反正我是冲着你来的,他们冲着谁还不都一样。”

    葛晓幽凑近他向面具底下看,大灰狼伸出爪子护住脸,露出手腕上硕大的腕表。

    “你热不热啊。”葛晓幽掰开狼爪。

    “大灰狼”奸笑着向后躲,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一边说:“还好,还好。”

    韩国馆里挤了一群打扮成少女组合的中学生,葛晓幽走过去,“我说你们,赶紧回家!”

    “小金鱼姐姐,拍个照,一会儿我们就走。”她被一群女孩子夹在中间,女孩子们熟练地摆出各种姿势请摄影师拍照。

    葛晓幽勉强配合她们照了几张,见小文托着托盘走过来,她把小文拽到她们中间,说道:“你陪他们照,照完了送他们出去,我可不想一群老妈找我算账。”

    葛晓幽穿过蜘蛛侠、绿巨人、白雪公主聚集的美国馆,隔着帘子看见日本馆里明道坐在游戏机前打游戏,身边放着自己的水晶鱼缸。

    明道眼睛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飞速闪动着。葛晓幽走过去按了暂停键。正在兴头上的明道被搅了兴致,不耐烦地把键盘推到一边。他抬起头,看见葛晓幽的装扮,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葛晓幽问。

    明道站起来,围着葛晓幽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说道:“晓幽,有一天你我的头发也会白成这样。”

    从明道嘴里说出这样感性的话很让人诧异,葛晓幽望着他,“你担心到时打不动游戏?”

    “不完全是”,他摸着自己的下巴,“等我成了满脸胡茬的大叔,我就不玩了。”明道的表情一本正经。

    “明道,这是你说的!”葛晓幽回头向几个中学生招手,“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跑过来, “小金鱼姐姐,什么事?”

    葛晓幽指着明道问她们,“如果你们不知道他是明道,你们管他叫什么?”

    一个女孩子嬉笑着,“叫——大叔。”

    葛晓幽望着明道,“听见没有?”她从游戏机里拔出币卡,“作为你今天说的话的保证金,这张卡我要加道密码,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通通上缴。”她转向女孩子们,“请你们帮我做个见证好不好?”

    明道跳起来想抢回币卡,葛晓幽将手高高举起,躲到女孩子们身后,“千万不要哄女人,会当真的!”

    女孩子们哄笑着将明道和葛晓幽隔开,“从今以后明道哥哥变成明道大叔喽!”

    明道又急又囧,脸孔涨得通红,“那不行,我和她不能差辈,我是大叔,她就是大婶。”

    明道的话多少令她感到沮丧,只顾着拿明道开涮却忘了自己和明道相差不过三岁。葛晓幽把币卡还给明道,“你继续玩吧,”她转向女孩子们,“你们也回家吧。”

    她抱着鱼缸走出日本馆,从一个个游戏场馆里穿过。游戏玩家们兴致正浓,沉迷于各种疯狂的、冒险的、虚幻的世界中,体验着胜利和征服带来的愉悦,以及心跳加速、血压飙升、荷尔蒙释放带给人体的冲击。

    她不屑于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人只要坐在游戏机,就变成了另一类生物,包括明道在内。即便是离开游戏机,他们也很难回归正常的人,就像游荡在白日里的幽灵,眼白里布满血丝,神经脆弱、行为荒唐、思维偏激,很难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

    步入大厅,就到了COSPLAY玩家们的世界,这个世界则是阳光的、单纯的、童趣的。

    “大灰狼”正被一票粉丝拉着合影,葛晓幽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她想先把鱼缸送回办公室。结果她还是慢了一步,眼尖的玩家发现了她,把她拉到“大灰狼”身边,人们聚拢过来,纷纷举起相机。每次梦工厂推出新的角色,都是记者和玩家们的饕餮盛宴,新角色会成为闪光灯追逐的焦点。

    玩家们似乎并不介意和抱着鱼缸的“冰雪皇后”合影,一拨人离开立刻有另一拨人围上来。很快,葛晓幽怀抱鱼缸的“冰雪皇后”照片出现在论坛里,网络里有人跟风吐槽,“小金鱼真是名副其实啊”,“鱼缸里是水还是冰”,“最有温情的冰雪皇后”……

    葛晓幽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个打扮成“桃太郎”的玩家,总是礼貌地让别人先照,他自己则一直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候。葛晓幽用余光瞟着他,他带着大头面具,身上的服饰精致考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道具”。他赤脚穿着木屐,脚踝干瘦得像两支树杈。

    “难道是他?”葛晓幽心里揣测着。

    从梦工厂开业起,几乎每一年的同一个季节,都会有一位日本老人光顾梦工厂。因为语言不通,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于是根据他的角色给他取名“飞屋老人”。那是这里的玩家们见过的最维妙维俏的角色扮演。

    葛晓幽瞅了个空档来到老人面前。老人向她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这个标志性动作说明他就是“飞屋老人”。葛晓幽兴奋地握住老人的双手,说道:“您来了,太好了!”

    “你好。”这是老人唯一会说的一句中文。

    葛晓幽搂住老人的肩膀,示意玩家们帮他们拍照。老人指了指她怀里的金鱼缸,又指了指自己,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鱼缸抱在自己胸前。老人童心未泯,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引来玩家们一阵阵叫好。

    拍照完毕,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连同鱼缸一起交给葛晓幽,又郑重其事地向葛晓幽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开梦工厂。

    二楼的办公室里,高伟缩在椅子上打盹,脑袋几乎垂到胸口上。这个时间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休息室里睡觉,今天休息室被高旋占了,那种不情愿被带到了睡梦中,他的嘴撅得老高。

    葛晓幽把鱼缸放在桌子上,坐下来翻看“飞屋老人”送给她的册子。这是一本手绘漫画书,所有画面都像从广角镜头看过去一样呈弧形,人都长着鱼一样向外突出的眼睛和嘴。她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根据图画内容推测这是一部描绘一个小女孩和一条鱼的故事。画面之所以有这样奇特的效果,是因为作者从一条鱼的角度,透过鱼缸在看人类的世界。

    高伟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她手里的册子,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东西?”

    “漫画书,‘飞屋老人’给的。”

    高伟打了个哈欠,从葛晓幽手里拿过册子。翻了几页之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玩,我看这画的像是你。”

    葛晓幽凑过去看,画页上小女孩和鱼隔着鱼缸一起撅嘴瞪眼,童趣十足。虽然她和小女孩毫无相像之处,但应该是是她无疑。

    “这老头儿不会是个漫画家吧?”他翻到画册的最后一页寻找署名。

    葛晓幽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从线条的流畅程度可以判断作者对画笔的控制还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

    休息室的门开了,芝麻盐儿从里面探出头,眼睛还没睁开,“哪儿来的小孩哭声?”

    葛晓幽和高伟侧耳倾听,果然在音乐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婴儿哭声。

    葛晓幽快步来到房门前拉开房门,借着房间里的灯光,几个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就在房间门口,一个年轻女子蹲在地上,正在给一个躺在地上的小婴儿整理尿布。

    也许是因为看见灯光,孩子停止了啼哭。年轻女子也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你——在干嘛?”芝麻盐儿最先从惊讶中清醒过来,问道。

    年轻女子白了她一眼,弯腰把小婴儿抱起,哼道:“明知故问。”她从地上站起来,把孩子放进胸前的背篼里。

    “这是你的孩子?”葛晓幽问。

    “当然。”女子又白了他们一眼,她身材娇小,梳着齐头帘短发,神态俨然是个孩子。

    梦工厂开业以来最令葛晓幽头疼的事就是孩子光顾梦工厂。用她这几年跟中学生打交道的经验判断,这个女孩顶多十六七岁。她怀里的婴儿还无法自如地支撑头颅的重量,当之无愧是梦工厂最年轻的客人。

    葛晓幽把女孩拉进屋,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怕这里的噪音和灯光损伤孩子听力和视力?”

    一缕惶恐从女孩眼中闪过,很快她的眼神又恢复到无知的纯净中去。她翻着眼白说:“怎么会,我儿子才没那么娇气。”

    “你就是想玩,也该把他放在家里。”

    女孩嗫嚅道:“要是有人带,我还会带在身边儿吗?”她在房间里转悠着,眼睛盯着墙上的漫画说道:“成天闷在家里,憋死人了。”

    婴儿已经睡成了一滩软泥,小手小脚露在背篼外,像一只毫无防备的乌龟。

    高伟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耳包,把它举到女孩面前,“给孩子带上,赶紧回家吧,以后别来了。”

    女孩不情愿地接过耳包,一步步挪向门口。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芝麻盐打了个哈欠,又进了休息室。她很快就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因为梦工厂就是一面哈哈镜,每天都在上演着光怪陆离的扭曲镜像。

    葛晓幽坐在镜子前卸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想起蛻壳的蝉。她何尝不是这样,卸下一套面具前,已经准备好了另一套面具。葛晓幽对着镜子,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当四颗牙齿露出来时,她的嘴角两侧出现两个豆粒大的酒窝。她至今清楚地记得小时候邻居阿姨拿着糖果逗弄她的情景,“晓幽,笑一个,看见酒窝阿姨给糖吃。”

    葛晓幽对镜子里的自己突然产生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硬挤出来的笑真的比哭还要难看。她抬手在脸上拍了一巴掌,紧绷的肌肉立刻松懈下来,酒窝不见了,镜子里的她又恢复成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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