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濡做好心里建设才过来的,他一坐下,便很干脆地跟谢京衔道谢又道歉。
沈苓的事情就不必展开说了,道谢便过。
主要是他们之间的渊源已经过去长达大半年,牵扯的人也多,且谢京衔还不是第一当事人,沈濡在这件事的原委始末上废了一些口舌。
来龙去脉是二月末,春节后,又没到开学的日子,班上一个同学开生日派对,同学老爸在度假村包了两栋别墅让他们疯玩,一栋住男生,一栋住女生,白天在度假村里游山玩水,晚上烧烤唱K,各种娱乐项目,客房经理给他们安排的妥妥帖帖。
陈韵灵是度假村酒店的服务员,负责送餐饮随客房经理到别墅区。
一群半大小子,胃部正是无底洞的年纪,一天恨不得打客房电话,点十八顿吃吃喝喝。
一来二去,他和陈韵灵就相熟了。
“我不是为自己狡辩啊,但事先说明,我跟她玩到一块儿的时候,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她也没跟我说。”沈濡举双手作投降状,双眼发射真诚的目光,“所以我不是故意撬你兄弟墙脚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兄弟,没必要啊,我要不是跟你兄弟有点儿什么仇,我也犯不着为了她当三儿,对吧?可爱的女孩儿这么多。”
“先生,您的玉米汁。”店员把玉米汁亲自送来。
“哦、谢谢啊。”沈濡抬头说。
“不客气。”
谢京衔一直保持沉默,没吱声,听他说完。
待店员离开。
“你想跟我说的,就这些?”
“啊。”沈濡点头,两眼挂茫然,“……不然还有什么?”他和谢京衔之间横着的,不就关于他姐的道谢和他兄弟的道歉吗?他两样都说完了,还剩什么?
谢京衔低头喝玉米汁,没吱声,半晌抬起头,他问:“你脑袋没事儿吧?”
这话乍一听像骂人。沈濡火气蹿地就上来了,刚瞪眼睛,发现人家相当平静,压根没那意思。
他“啊”了一声,又“啊啊”两声,摸了摸后脑勺,“没事,我头硬,能有什么事儿啊?”
“……好。”好像和文此乐性格不太一样,有点缺心眼。
谢京衔默了默,没说话。
就没了?沈濡怔了怔。
就这样?完事儿了?
“你不生气吗?”沈濡脱口而出,然后闭了闭眼睛,后仰,瞧这嘴巴,上课回答问题怎么不见这么快呢?
“什么气?”谢京衔低着头,像是在桌底下玩手机,回答问题相当敷衍。
沈濡不说话了。
不生气就好,反正他已经道歉过了,既然当事人没追究,那他本人跟文此乐的事儿……
沈濡很是迟疑:他应该把自己摘出去了吧?有没有啊?他可不想做罪人啊。
沈濡大口大口吸玉米汁,一下剩半杯,尴尬的氛围几乎围绕着他转。
他挠了挠后脑勺,绞尽脑汁找话题。
“对了。”
“什么?”谢京衔头也不抬,手指轻敲手机屏幕,回复林子显,拜托他下午去接谢旭放学。
沈濡问:“你兄弟跟那女生分了吧?”
谢京衔掀起眼皮,盵了他一眼,似乎诧异,又低下,继续打字,漫不经心道:“你还有意思啊?”
“放屁!你好不会接话。”沈濡嘴角抽搐,“我还有意思?我吃的亏还不够多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谢京衔摁下发送。
沈濡说:“我这不是当聊聊天么,此乐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呢,我跟你又不熟,除了聊这个还能聊啥啊?”
对面回复一个ok,谢京衔发送一个‘狗狗撒娇打滚’的表情包过去,揿灭屏幕。
“分了。”不知道他非要聊什么天,各自沉默玩手机不好?
“分了好。”沈濡接茬,认可地点点头,“那女的不是好东西。”
谢京衔没附和,也没否认,不置可否地端起杯子,大喝一口温热的玉米汁。
人都有多面性,陈韵灵虽然对感情不忠,但在做邻居这方面没得说,街坊邻里能帮就帮。
他有几次看到家里油啊纸巾都没用完,却又凭空出现一大堆新的,不用想就知道是某个老太太又逞强了。
他不止一次无奈找赛淑菊女士谈话,告诉她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的时候,必须叫上他。
赛淑菊女士每次都狡辩,表示自己只是想去买包盐而已,谁知道买啊买啊就装满两个大环保袋回来了?难道还要为这么一点事,把正在上课的他叫回来吗?
狡辩一通后,赛淑菊女士再给他顺气儿,表示这些东西也不是她提上来的,周围邻居人好的还是大多数嘞,回来的路上,谁谁谁哪家小孩儿举手之劳了。
说出名字来,基本都是他认识的人,这其中就有陈韵灵。
沈濡说:“不过今天还真是给我开开眼,上一堂课了。经我姐这一出,我才知道,原来追女人花出去的钱,是可以追回的。”
“你要追回吗?”
“怎么可能追回?那多丢脸啊。”沈濡夸张睁大眼睛,“让别人知道,我还要不要混了?堂堂沈家小公子,泡妞给女人花钱,分手了还管人家要回来,这不毁我,不,甭说我了,简直毁我祖宗十八代英明。”
谢京衔丈量他身高,像是猜测他有二十岁了没有。
没猜出来,他问。
“我才十六!”
闻言,沈濡一拍桌子,幼龙咆哮。
“……哦。”嗯。
沈濡退回去,他不仁,也别怪他不义。
沈濡说:“不过搞乐队的,都这么穷吗?”
何出此言?
“连个女人都养不起?”沈濡双手环胸,也在打量他,“女朋友在外捞油水了都。”
“可能吧。”谢京衔不清楚。
“我们家此乐,长这么大,穷什么都没穷过钱的。”沈濡说。
“看得出来。”他指尖有频率地敲着桌面。
二人在饮料店里没话找话,持续聊了十几分钟,沈濡放在台面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此乐两个字,谢京衔移开视线。
店里播放流行乐,环境音嘈杂,沈濡接通,喂了一个字,便嗯嗯啊啊,仿佛在应声什么。
突然,他瞟了谢京衔一眼。
“没走啊,怎么了?”
“哦好。”
通话掐断。沈濡说:“此乐让你去车里拿外套和棉条护垫,给她送进去。”
车钥匙在他这里,他去拿很合理。谢京衔没说什么,端起玉米汁就走。
他走了,沈濡留在这里也没意思,干脆也跟着走。
迈下台阶,两人走在平地上,沈濡抬头看他,赫然发现他居然矮人家半个头。
“哎。你多高啊?”沈濡问。
先前是没话找话,这一句不是,沈濡是真想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的。
他好吃好喝供着,现在撑死才一米七八,沈濡也不贪心,再多长两厘米也行啊,他不想做那种死鸭子嘴硬的一米八,其实只有一米七八、九的男人。
“不穿鞋一八八。”
谢京衔停在马路牙子边,等绿灯。
“那穿鞋岂不是奔一米九去了。”沈濡惊叹嘀咕道。
真羡慕啊……经过方才那十几分钟畅聊,沈濡现在对他的敌意也不如最初那么强烈了。
沈濡摸摸下巴,沉吟道:“整挺好,此乐爱穿高跟鞋,成天傲视群雄。那些想要搭讪此乐的男人,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站在她身边,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沈濡下结论:“此乐还是得找个高的,帅的才行,这样站她身边,那画面才和谐,才好看。”
绿灯行。
谢京衔仗着腿长,大步朝前走,留给他一个背部,“建立在高的帅的基础上,最好还要找个有钱的。你劝劝她。”
“你生气啊?”沈濡快跑上前两步,观察他的神色。
毫无波澜。
沈濡暗道没劲儿,“你也别生气,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情不愿,我们家此乐多好啊,漂亮,身材有料,还有钱,简直活生生行走的大富婆,我们家此乐看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到底在不满什么?甭说我不理解了,估计全天下人都不理解。”
那就不理解吧。别人的想法跟他有什么关系?谢京衔鲜少多管闲事,自找麻烦,自然也不会理会外界的看法和声音。
他回到车里,刚坐到主驾驶上,倒车镜里便出现文此乐放在后座的外套,一件毛线编织的外套,他拿起看品质,瞧着四处漏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御寒,除此之外车里也没有别的外套了。
至于棉条和护垫……谢京衔凭着惯性,打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箱,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许多杂物,五花八门,摆放得井井有条,色调上很是小女生的氛围。
皆是透明收纳盒收纳,放了什么一目了然。谢京衔辨别片刻,在左手边靠外的盒子里找到一包形似护垫的包装,一个小纸盒,放到眼皮子下一看,果然是,顶部纸已经撕去拆封,盒子里小正方形的白色薄片,一片一片摆列。
至于棉条……
“还没找到吗?”沈濡敲了敲车窗。
沈濡觉得这家玉米汁还不错,挺好喝的,给沈苓几人也买了一杯,打包好过来,见他人还在车里。
“是这个吗?”谢京衔给他看手指拈着的条形状物什,语气迟疑,充满不确定。
手里这个东西,单个塑料纸包着,没外包装,也没贴纸,没个介绍,他怕拿错。
他在网上听闻过棉条这种东西的存在,据说比卫生巾要好用许多,但他还从未见过实物,电视拍月经剧情都用常见的卫生巾,也没见过类似广告,现实中就更不可能听闻了。
沈濡经常帮姐姐们跑腿,一眼辨认出来,确认,点头,“是这个。”
沈濡带路,进了住院部,乘坐电梯上五楼,一路白墙白砖白炽灯,走到孙老太孙芳林的单人病房。
病房外倒是有不少人,孙芳林只有孙曜坤一个儿子,孙弘量却有不少孩子,六个孩子三个妈,今天来了两个,一男一女,家中排行老四老五;旁的还有孙弘量的弟弟妹妹,也就是孙芳林的小叔子,小姑子;以及孙芳林这边的亲戚,主动一个人多势众。
眼见有陌生脸孔过来,投射过来的眼神也极其不友善。
而沈苓这边,只有两个昨天见过面的朋友,她的闺蜜。
“此乐呢?”沈濡问。
“在里面。”沈苓下巴抬了抬,指病房。
孙老太‘醒’了,她这个儿媳妇的,指名不见。
沈苓再气不顺,也知道不能硬闯。
而孙家不敢拂文家的脸,文此乐进去是畅行无碍,甚至还是孙老太让人出来请的。
好在几分钟前,她哥沈安晏来了,为她做主。
沈苓不能进去,谢京衔这个外人就更不可能被允许进去了。
甭说进,靠近两步估计就会被故意堵塞在门口的人给拦截下来。
沈濡只好给文此乐发微信。
不消片刻,病房门打开,众人投去注目礼,文此乐轻步走出。
众目睽睽下,她拉上谢京衔的手离开。
引起孙家一片惊诧。
“这男生啷个啊?”
“是哪家的少爷?”
“没见过。”
孙家亲戚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望向平时和文此乐玩得要好的沈濡,声音语气都变得比方才要温和热络,“小沈啊,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啊?”
文此乐与这人关系亲密,是个人有双眼睛都看得出来,她们不问一望而知昭然若揭的事情。
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次要的,他们更关心,海市哪个旮旯趁他们不注意时冒出了新贵?
且这人还傍上了文家?
这事儿乍一听像八卦,实际上效果如同平地惊雷,指不定会威胁到自个儿家在海市富人圈的地位。
沈濡冷哼一声,看不惯他们这副嘴脸,“关你们屁事。”
“诶你这小孩,没家教!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
“诶诶诶他大伯,莫生气,别动怒,跟小屁孩较真什么啊?再说了,他有什么家教啊?哥做老板不着家,姐嫁人,泼出去的水,老父老母国外治病去。”
一句阴阳怪气,众人顿时喜笑颜开。
***
文此乐从隔间出来时,手指带了一点血,刚才推导管时不太小心蹭到些许,有点搞不明白医院的洗手池怎么会设在卫生间外边,多不方便。
谢京衔就站在不远处等她,臂弯抱着衣服和一杯饮料,文此乐从镜中看到他身量单薄却挺拔的身形,健硕而屹立。
他正低着头,像在看地板,又像是在看空气,大抵好些时间没去理发,头发有半个巴掌长了,柔和地垂在耳朵,压着眉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可以同时带有侵略性和破碎感,矛盾将他盘绕,在他身体里充斥、展开,从骨子里揉出哀伤来,带着一点点游历世间的茫然无措。
文此乐冲洗手中的血液,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完全移不开眼。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房在一点点动荡,是那种看到美好事物的心灵涤荡。
这种人,明明和脆弱毫不相干,但你就是会不自主地心疼他。
Trouble I'm In.
她默念。
文此乐移开手,感应水龙头停下。
直到文此乐走近,他才从放空中回神,循着声音望过来。
“好了?”
文此乐点点头,她从谢京衔手中接过外套穿上,外套一直被他臂弯兜在怀里,带着他身上的温度,皮肤被这阵温暖覆盖,包围。
谢京衔刚要转身离开,冷不丁被她抱住,他愣了一下,双臂展开,顿在空中,没有回抱。
“怎么了?”
“好累。”她闭上眼睛,双手攀附他肩,搂得更紧了,深埋进他脖颈,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谢京衔觉得有点痒,感觉她像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猫咪,那只小猫年龄比他要大好几岁,每天早上准时准点趴在自己的脖子、肩膀上,等他醒,等他睁眼,猫爪子会勾过他的下巴,想亲吻他。
每次被他推开猫猫头,都是一脸倔强的猫样儿,脸上就差写着明天还来。
他是命里犯强制爱吗……?
想到这里,他脸色都不好了。
“走吧。”他说。
“嗯。”
文此乐应声。却没动身,脖子传来一阵刺痛,某人张嘴朝他咬了一口,谢京衔咬着后槽牙,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小猫咪?这是狗吧。
谢京衔不知她又发什么神经,刚想推开她,文此乐却先他一步,舔舔他被咬的位置,而后松开他的怀抱,退后两步。
“谢京衔,遇上我,你真倒霉。”她忽然说。
……你也知道。
谢京衔蹙眉,百思不解她怎么能把这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抬手抹了一把脖颈,手背有她的津液痕迹,不知有没有沾上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