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1

    1191年8月20日,巴里安带着据守耶路撒冷的经验继续坚守一座“空城”。之所以说阿克是一座空城,是因为几乎全部十字军主力都随英王南下。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离开后残余的德意志士兵中一部分拨给巴里安一起守城,更多的则随大军南下。

    伊西多尔不再扭捏不前也不再不辞而别,临走前花了最长的时间同高迦米拉道别,到最后她都嫌烦了直接赶他走。就好像即将背井离乡的游子在从所居街巷到城门口一步三回头,还折返回来继续一步三回头,实在败坏离别的悲伤气氛。

    就应该打破这该死的离别之悲嘛。他想。

    杀俘事件在军中传开后变了味,根据不知名者的叙述,原本按英王命令俘虏们应被带到圣尼古拉门外再执行死刑,后来妇人之仁的德累斯顿领主横叉一脚试图阻拦,险些造成俘虏暴动,而那名在攻城战中新获爵位的希腊骑士扮演了重要角色,巧言哄骗那群倒霉的萨拉森人——骗得他们顺从如同牧者身后的羔羊,并催生了残忍的就地屠杀。

    伊西多尔无法辩解。有时候他想,只要达芙涅相信自己的清白,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但他认同理查的做法,原本就不清白)。可能是由于心虚,或是出于对冷酷之人的畏惧,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对他怒骂出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心中发酵积聚,不知何时矛盾便要爆发——从这点上看,英王命他船上随行确有先见之明。

    他已不指望任何人在这时前来送行,别来添乱就好。然而等到了港口准备登船,却发现扬尘迷蒙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催马赶来。

    伊贝林男爵跳下马,人尚未近前先扔给根特领主一只小巧的锡质酒壶,后者在一众热心陪练的“摧折”下身手敏捷了许多,动作不大却接得利落漂亮。

    “香槟白葡萄酒,”巴里安解释道,“如果晕船想吐,可以试试用这个压制。我当时从尼斯*登船就吐个不停,一位好心人分了我一口葡萄酒。”

    (*法国南部靠地中海港口)

    伊西多尔拧开瓶盖轻抿一口,味道的确不错,如果他缺乏自制力会直接干完这一壶。“太棒了,味同圣血。不过这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我晕船?

    “科穆宁夫人有一次问起我从何时认识你的,然后我们聊起一些和你有关的事。但她不晕船也不知道这个偏方。”巴里安见他迟迟没有把酒壶系回腰带上,以为他一出自己视线就要一口闷,便补充道,“喝的慢点,估计登船后你也弄不到好酒。如果条件不允许的话,你也可以打一只生鸡蛋,放醋和黑胡椒喝下去,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适应它的味道。”

    “谢谢。我会省着喝的。”他晃晃酒壶,听着它里面传来悦耳的哗啦声,将其系在腰带上,顺便随意问道:“众人对我这个屠夫避之不及,大人为何还来送行?”

    “因为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人。”即便年轻时身为民间铁匠,这位男爵永远给人一种温和坚定之感,沉默时觉得可靠,开口时令人宽慰。这也是先前鲍德温将疆国托付于他的原因之一。

    不及黑发青年致谢,他忽而语气犹疑道,“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早就认识你了。我.....好像了解你。”

    “那可能是你觉得我像你早先认识的人。”鲍德温终止了对方的疑虑。就目前来说,还是不要谈论身份话题为好。他斜倚在斑驳的矮墙上,始终探身凝视着港区海水最深处——一段被浪掏空的大理石崖下,仿佛执着于看透这片深沉的蓝。

    “而且,最好不要随便说了解一个人。我们甚至不够了解自己。”

    开船前还剩下一点时间,上身被晒成橄榄色的水手正把装箱的粮草军械扛上风帆尚未升起的柯克船,吆喝着的号子被海浪拍打码头基石的水声隔断。他感觉布料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在身上,脚下传来隐隐震颤,远处的海像沙漠一样望不到边,阳光犹如钻透眼皮的灼热银针,海水的咸腥味比方才瓶口的酒香更浓烈。左前方希腊时代的石阶延伸下浅滩,摇曳的海藻犹如美杜莎的蛇发铺满了它,并纠缠住缺损的柱基雕花,幽魂般灵活的灰色游鱼穿梭其间。

    港口,他已经多少次在此登船?这一趟旅途始于港口也终于港口,仿佛茫茫海面才是归宿。

    “你有妻儿吗?”他突然问身边的中年男子,“有的话,你会把他们带到阿克吗?”

    “有。”巴里安自然而然地说。同伊西多尔相比他看上去更柔和、情绪内敛,但纵使神色变化不大黑发青年仍能捕捉到在这一瞬他的松弛与眷念,“我和妻子有一个四岁的女儿。阿克还没完全稳定下来,她们暂时住在提尔。”然后转头冲他神秘一笑,“等到见面,你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这是你的家事,我定当听从你的引见。”不知为何他察觉到身侧的年轻人语气忽然转冷,似是对他的家人丧失了兴趣。这真是令人奇怪,巴里安想,难道他还不能成婚生子吗?抑或者他是.....

    这时伊西多尔感觉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紧接着杰弗雷愉悦的声音出现在他耳畔,“为什么你总能结交到新朋友?这海崖下面是空的,很危险。而且我们该登船了。”

    新朋友....这话当下听来别有种讽刺之味。他压下一抹自嘲的笑。

    “好的,大人。”他任由自己被中等身材的少年人拉到一旁,侧过头借着涛声的掩护向其低声解释,“我和巴里安大人是旧识。”这是一个暗示,表明以后他会向杰弗雷细说,或者说可以随意盘问。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一路顺风。”

    鲍德温想了想又出于礼貌补充道,“代我向你的妻女问好。”

    看了一眼腰间挂着的酒壶,他认为不论如何都不能改变面前的人有负于茜贝拉这一事实。

    既然你爱着的并非她的地位,为何会那么快便忘了她?

    姐姐,太不值了。

    ———————————————————

    由于女眷不得随行,伊莎贝拉不得不一路上保持汉弗莱这一角色。虽然做男人比较自由,但她实在太讨厌扮演男人了。

    尤其是在那个该死的理查为了防止萨拉森人照他们的尿性放冷箭偷袭,命令全副武装行军的命令后——按照“异教徒”的说法,如果有来世,就诅咒他来世成为最孱弱的那类女人——她必须在酷暑未全消的时节套上有夹层的锁子甲,外罩绘有家族纹章的战袍,头盔面甲也不能脱,还要整天压着嗓子讲话以防丈夫部下之外的人发现自己的女子身份。

    而且,不能洗澡,每天骑马磨破腿要自己处理。更可恨的是,近来月信也在折磨着她,每天必须在有限的三四次休息间偷偷处理。

    我会因为穿男装而上火刑架吗?我会战死吗?或者说,我会在战役爆发前就死于种种慢性折磨吗?

    我后悔吗?

    傍晚她跪坐在远离众人的灌木旁,后方有几棵稀疏林木。她把沾满血液的纱布埋在沙土之下。不能埋在自己(多隆男爵)的帐篷底下,她想,给人发现某人受了伤还隐瞒着不让人知道必定会被怀疑有诈。

    伊莎贝拉望着不远处断崖外的大海,思考着理查一路行军的路线、安排以及缘由。首先,他们南下沿海行进,为的是接近更为灵活的补给线,同时也为侦查海上是否有敌情、随时登陆提供援助。而且,沿海小城、村落有海法、凯撒利亚、雅法,均为本土基督徒所控制。

    其次,她虽然作为本土贵族与路西尼昂的居伊坐镇中军,却也需要每天轮换队形。除了前、中、后三路,理查还由海向陆区分了西、中、东三列。萨拉森人的军队自东北方而来,容易包抄面向陆地的一侧,于是东路首当其冲。理查的这一举措是为了让把守东路的将士始终精力充沛、时刻警惕(由于轮值)。昨天是她所在的一路当值,熬得人够呛,休息时半数人不下马,每半小时都有斥候回报敌情。

    此外,这位英王还要求骑兵队列间保持一定缝隙:不能过大,否则萨拉森轻骑兵一旦偷袭必然导致前锋、中军、后卫脱节,犹如长蛇被截断,被逐一包围,重演哈丁之战的惨剧;也不能过小,否则会影响骑兵机动性,不利于冲锋和突围。中途曾有些贵族想率领自己的人马劫掠周边穆/斯/林村落以充足军备,被理查以离主路太远为由严词拒绝。

    可能还有其他缘由她没有察觉到。这是一门需要用一生参透的学问——如果你的一生足够长的话。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能活到《旧约》上所说的常人之寿(七十岁),有些人作为将领,即使是年轻之时也未死于敌人剑下。她曾听说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还未出战便被人从前线抬回来,逐渐衰弱、死亡,由于疾病。

    伊莎贝拉拿起身侧搁着的一只木箱,里面满是沙土。只有她和兄长知道底下埋着什么。那一年他十一岁,她六岁,因此记得不是很深刻。她在花园的无花果树下挖到某种甲壳颜色介于米白与浅褐之间的昆虫,不知道是什么,便兴冲冲地跑进室内问他。

    “这是蝉。”兄长只随意扫了一眼便笃定地说,觉得这是个无聊的问题,继续在他那本书的页缘抄抄写写。沉寂的室内响起纱布手套摩擦莎草纸的声音。

    “平日里看到的蝉都有翅膀,可它没有。颜色也对不上。你确定?”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任由那甲虫模样的生物从左手爬到右手,泥沙蹭得到处都是。

    “那你认为蝴蝶不曾是毛虫?”他头也不抬,冷笑一声反问道。

    她不明白兄长的脾气为什么这么坏(儿时的他并不隐忍,语气里充满情绪),搅得她也想无理取闹:“我说不是就不是!只要长得不一样就不是同一个人!”

    身后“啪”的一声,是他把笔摔在地上。

    “你,带着它.....出去。”

    他更加气愤,好像极力忍耐吞掉了一个“滚”。

    “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再滚。”她抓着幼蝉径直来到他面前,好奇地圆睁双眼把下巴搁在书桌上,心知他不会公然骂人而有恃无恐。

    “它....会给你,玩死的。”她听母亲说他急躁时有口吃的毛病,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早就想见识一下了,然而今天却有些失望。他语速很快,相当流畅,坚决果断:“要么放回原处,要么养起来。你应该给它准备适应的沙土和新鲜的树枝,最好是苦楝树。”

    十一岁的男孩看着书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卷轴也无心再抄抄写写,干脆撑着桌子站起来翻箱倒柜。很快他找到一个四英寸见方的小木箱,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盯着她,“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随后她把他带到了花园里。在那棵无花果树下,他跪在地上先挖了几铲子土,铺平在木箱底部,再让她把弱小的幼蝉放进去,探手入土折下几段树根,插在土里,继续铲土覆上。

    “要保持土壤湿润。树根或树枝不能腐烂,夏季三天换一次,最好别超过四天.....”他一边吩咐着一边左手撑地爬起来,可能是因为体/位变化导致的头晕踉跄了一下。伊莎贝拉注意到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白袍此刻已满是尘土,神情依旧冷淡却看得出心情比先前愉快。

    “你把它埋在土下,我就看不到了。”她有些焦急地看着手里的木箱,它看上去死气沉沉仿若无物。

    “迟早我们都会给埋在土下,看不到也不会怎样,”他以一种冷淡、无关紧要的口吻说,“再说蝉总有一天要破土。”

    “那我要等多久呢?一天?一个月?一年?”

    “从出卵到破土,短则三年,最长要十七年。”他思索着说,手指蹭过下巴,一道泥痕留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教她想笑,“它在地下度过十七年,也只能在阳光下活一个月。唯一自由的一个月。”

    今年已经是第十七年了。

    二十三岁的伊莎贝拉打开木箱最后一次查看,有一段时间没给这只蝉提供新鲜树根了,而且将来的路途凶险,也不可能再有......如果它还没有破土,那便只有遗弃。

    她跪坐在地,木箱放在身前,双手交握开始祷告,祈求主赐予这只蝉新生,也赐予她新生,赦免她的罪孽.....

    “大人,必须回去了。英王正召集各领主议事。”一个影子投射到她面前,能从声音认出这是汉弗莱的部下。

    “你看,”她结束了无声的祷词,用原本的声音说,“它破土了。”

    当那只成蝉爬上树干风干翅膀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唯一自由的一个月,胜过囚笼中度过的十七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