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篇

    (1)

    高迦米拉觉得伊西多尔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那日在篝火前承认了对她的追求,却腼腆得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少女,脸涨的通红、垂下眼不敢同她对视。结合他先前“献殷勤”的尴尬笨拙,倒真像是第一次。

    阿克被攻下后,他们组织了城内与提尔调来的所有石匠,去重修被轰击得摇摇欲坠的城墙,对原先平直的弧度做出调整来减少射击死角。

    与此同时,塞浦路斯运来的石料也到了。他们不用全部仰仗城墙旧料了。(杀俘事件后伊西多尔的脾气像是被彻底磨平了,连对理查若有若无的嘲讽和不信任都被掩盖起来,“陛下办事真是高效又大方,请代我们表达感谢。”面对这种恭维,休伯特.沃尔特了然一笑,“他就算只能去强拆平民的房子也一定会尽快搞到这些石料。”)

    黑发青年用繁忙的工作填补生活的一切空白。上午他和一群弓兵练习射箭,并当起了工匠的学徒,一起处理雪松和紫杉,然后打磨、训弓、上弦(还拆了一批从敌军手里得来的萨拉森反曲弓,与他们的复合强化弓比较利弊)。下午则和小领主们去晒得不那么厉害的城墙段监工,不过他不好意思一直干站着监督工程师好好指挥,最后往往去和石匠、工兵一起搬砖(因为人手不够,工程师也常常代劳)。

    途中有一次高迦米拉想检验砖石的类别与质量,发现伊西多尔半跪在地正欲将一摞砖抱起来,里有一块全是细碎的贝壳、酥脆的沙砾,一定是海崖最上层的沉积物,便径直上前把它取出。把砖块挖出来时她不慎碰到了对方的手,他近乎是本能地撤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然后砖块散了一地。

    她不明白为何他反应如此剧烈,不过的确也很少见到伊西多尔接触他人。不知为何,这使她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我是不可触碰者.....”

    “啊,是你.....不好意思,我在想一些事。”他挤出一个促狭的笑,略带歉意,拍拍衣角站起来。纵使灰头土脸、双手伤痕累累,精神却比前些日子好,正在从战后萎靡状态恢复。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砖有问题。”她像掰饼干一样去掰那块砖的一角,它碎得比饼干还厉害。我力气不算大吧。她想。

    “哪位是负责石料的?”她环顾四周喊人。很快就有一个黄发稀疏的中年男子匆忙赶到,一脸茫然:“是我,夫人。怎么了?”

    “如果石砖都是这个样子,想必敌军不用带武器,直接用手和牙就能应对这堵城墙。”

    对方哑口无言,答应去重新视察塞浦路斯石砖的质量。

    声后传来一阵吃吃的浅笑,听起来却让人感觉他有精力虚耗自己却没精力大笑。“你总算比之前幽默些了。”他说。

    “入乡随俗。而且我自觉没有夸大。”高迦米拉简短道,注意到他笑意未达眼底,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麻木倦怠,可只一瞬又被他饰去。“你在想什么?”出于医者的本能她认真地问道,“就算你不愿意让第二个人知晓,写下来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只知道我应当为它负责。”他望向南方,耶路撒冷的方向,目光复杂。茫茫沙漠的地平线延伸着,沙丘犹如搁浅的巨鲸,边缘上面没有镶嵌任何斑点,但并不意味着这里没有任何萨拉森人的斥候。

    “那不是你的错。”她认为有些话必须逼着他说出来,“你在惩罚自己,希望能凭借这来赎罪。你的身体承受不了高负荷、无休整的劳作,这和你厌恶的那些鞭挞派有什么区别呢?”

    “这不一样,我们做着相背的事。骑士以杀人为业,却祈求着主的仁慈、在血腥中寻觅道义。弗拉□□的荣格说,做教会的拥护者、弱者的保护人.....当这两则信条对立时,我们应如何选择?”

    他那双拥有洞察力的蓝眸逼视着她,问得尖刻,脸上却没有习惯性地显露出冷笑,而是镇静冷肃。

    高迦米拉无言以对,在得到答案之前不能迎上他的视线。这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教会可能与弱者为敌吗?当然,这很常见。她见过因交不起什一税而被处以绝罚的穷人。倘若为了教会的权利要她放弃为他们口中的异教徒提供救助与庇护,她会答应吗?

    恐怕只有亲身经历这一切后她才有资格回答。

    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的是额头上的触觉。伊西多尔靠拢过来,用微凉的额头抵着她的(依旧没有其他的触碰),声音听上去温和而疲惫,“对不起,我可能说得太严厉了。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决。请给我一段时间。”

    (2)

    三天后——8月20日——十字军便要南下主动寻求与萨拉丁交手的机会。伊西多尔的“五个月保命计划”仍在高效进行,每天累得精疲力尽,讨论城防构造以及下棋是他和高迦米拉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偶尔他会精进自己的鲁特琴技能,由于太吵、不成曲调被她叫停)。

    约内斯曾在亚琛的骑士马上比武中夺魁,这个热心的年轻人自愿给他当马战陪练,高迦米拉坐在树荫下观战。对于木枪这种只在第一回合使用的一次性武器,要领步骤不多,主要在操作难度上。

    金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先用死靶子示范了几遍,又让伊西多尔静坐马背用盾来接他的枪,等到地上堆满了木枪的残骸才开始让他亲自体验。(“就算今天用废五十把比武长/枪都没问题。这不是真的武器,十几岁小男孩的玩具罢了。再说我们也不差这点钱。”“地大税多”的德累斯顿领主一脸无所谓地解释道。)

    “枪夹腋下,保持稳定,临近冲撞,错开坐骑。胳膊别这么僵,”约内斯帮他调整起始姿势,简短吩咐,“真到了战场上刺人刺马你随意,但刺人最好刺防护少的地方,或者直接令其失去平衡摔落下马。当然,自我防护更重要,有时候宁愿躲开这一击。这是题外话了,萨拉森人不会有长/枪.....”

    为什么这对同胞兄妹的性格恰恰相反......由于他的啰嗦絮叨,黑发青年微皱起眉头,投去一道有些不耐烦的目光,却被“啪”的一声拍下面甲隔断了视线,差点夹住头发。

    “好好干,小子。”

    结果伊西多尔竟然第三回就完美通过了。

    “天哪,你真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在陌生人和熟人面前差异巨大的约内斯很快就释放了他的厚脸皮技能,“你真的从来没学过马战吗?不去参加马上比武太可惜了!说不定能把那些北方壮汉都捅出窟窿。”

    黑发青年藏住了“你教过几个学生”的疑问,掀开面甲对他扯出一个骄傲又耀眼的微笑,“我以前又不是贵族,学这个做什么?不是我厉害,是他们太差劲。”

    然而高迦米拉却不像她的兄弟那样惊喜,她看出了伊西多尔进步神速的原因。他单手驭马的技能一流,像是早已习惯,因此只需注意托稳长/枪保持平稳(而且他原本的平衡能力就很好)。而这正是大多数人无法立即掌握的,她还记得约内斯刚开始学马战时习惯不了单手驭马,弄错了指令让马匹不断后退。然而他的马也不听话,好几次都没跑出一条直线,长/枪撞上绑在稻草人身上的盾牌了都不知道要转弯后撤,直接跨过后方围栏把他掀翻在地摔断了左臂,这也正是他缺席朝圣的原因。而伊西多尔一个商人之子,应该不太有机会骑马,他是怎么训练的?

    提到单手驭马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鲍德温。他们曾一起骑马出行多次,很难相信这个右半边身体不便、走路都微跛的少年却能够利落潇洒地骑行。

    由于那时麻风病已经侵蚀了他的视力,不能暴露于强光下,他们大多在清晨或傍晚出行,选择耶路撒冷周围的郊外,锡安山或者橄榄山旁生长着灌木的原野,或者是巡幸沿海城市时在沙滩上骑马。他们像一对外出打猎的年轻领主夫妇,没有身份与疾病的限制,任凭皂荚木和番石榴的枝叶刮擦过衣角、晨昏的微风拂过耳鬓,她曾认为这段快乐的时光能持续得更久。

    坐骑的灵活充分饰去他原本的不便,她觉得马背上的鲍德温很自由,精力充沛、锋芒毕露,那双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忧郁的蓝眸里此刻燃烧着一团明亮炽烈的火焰,有着少年人独有的自信与骄傲,仿佛世间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仅用左手握着缰绳,娴熟利索地收紧长度并将多余段缠在掌心,这样轻微幅度的动作就能让坐骑通过马嚼子传来的松紧震颤判断主人的指令。

    “缠松一些,如果你不想勒破伤口的话。”她有时会这样劝他,得到的回应常常是一个有些许不耐的眼神:“我有分寸。”

    她还记得那天准备完毕后他回头冲她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笑,露出左上嘴角的犬牙,撕破优雅乖巧的假面,反倒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可别输给我呀,达芙涅。”他说。

    完全放开、没有顾忌时鲍德温的骑术能发挥得很好,有时甚至能赢过她。他从不像那些只顾及仪态的贵族子弟,走在哪里都像走在仪仗队里,把摇腰杆挺得僵直、高高昂着头,需要加速时他会伏低身体、任凭带起的疾风卷乱微卷的金发,放任坐骑悠闲地慢跑时会随着它的动作微微晃动——像醉酒者的漫步,看似懒散,实则保持机警,随时做好掉头、加速的准备。还有,可能是由于单手控马,他勒马的动作洒脱不羁,有种别样的帅气。

    “你是左撇子吗?”那时她对他的观察还不细致,以至于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鲍德温猛得收紧缰绳,原本还在试图超过她的坐骑嘶鸣一声,减速并掉过头来往山下慢慢走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六年了。我已经不分惯用手了。”或者说,都习惯了。

    她留意到他的右手自始自终垂在身侧,没有握拳也没有扶住任何东西。他从未在她面前暴/露过右手。达芙涅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必须弥补,“你的马术是谁教的?练习时间有限却骑得这么好,你比尤里乌斯强多了。”

    “我自会呼唤父母之名,便开始赞颂上帝;自能蹒跚而行,便以木剑为杖策;自能够在庭院中奔跑,便试着攀上马鞍;自会书写姓名,便开始了解亚历山大与凯撒。我被他们以一个信徒、武士、国王的身份培养。”他声音沉缓,没有一点傲慢,反而有些落寞忧伤,“开始得早,习惯得早罢了。”

    说着他自嘲一笑,“至于单手驭马,是一位来自圣拉泽罗*的骑士教我的。恐怕也只有他们敢教我。”

    (*圣拉泽罗骑士团,收容患麻风病的骑士,轻症者尚可战斗。)

    “不是还有我吗?”她驱马迎上,与他同列,“只要你想,我便与你同在。”

    一瞬间她看到他向自己投来惊诧或惊喜的目光,但那只是一瞬。十五岁的鲍德温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夹到耳后,伏低了身子,两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跟上我,才能与我同在。”

    潮湿的初春西风把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吹散。但她很清楚,那个眸中有火的少年人又回来了。

    然后她看到了同样意气风发的伊西多尔,以及那双相似的蓝眸里相似的骄傲。

    她明白了自己选择他的原因。

    (3)

    她对他来说是解药也是毒药。这是事实。

    达芙涅为他带来内心的欢愉,同她在一起时甚至会有自己是个正常人的错觉,故而他不再有所顾忌。

    他想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率性单纯、充满生机的少年人,而不是话语里满是机锋、身体却日益衰弱的年轻国王。于是有达芙涅陪伴和无达芙涅陪伴的鲍德温差异便越来越大,甚至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没对这位来自萨克森的小姐说她点燃了他对外界的兴趣;他不想从出生到死去都呆在同一座城市;他想做个普通人,把王位让给姐姐,自己同她归去......这些想法都太异想天开了,就算是十三岁的他也不会如此天真大胆。他明知自己不会做。

    他也没对她说过又把自己折腾病了。鲍德温曾经听法兰克来的朝圣骑士们吹嘘自己如何追家乡的姑娘,在她们面前表演骑射、探究怎样翻身下马最帅,结果摔得很惨,最幸运的屁股也肿了半个月。

    他曾在心里无数遍嗤笑这群低俗的蠢货,最终却发现自己早已沦为他们中的一员。缰绳当然会把左掌伤口弄破,骑得太快则会擦破腿,更可怕的是回来后弄得一身臭汗很容易引起溃烂感染。于是,这半个月来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低烧。

    所以为什么要好好保养身体以求苟延残喘呢?他瘫倒在床上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反正又不可能痊愈。以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慢活早死,快活晚死。”*如今他可能理解了其含义,小心谨慎地度过枯燥的一生,与早死无异;痛快充实地活着,“把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即便二十出头就死去,也算过完漫长的一生了。难道亚历山大和耶稣只活了三十三岁,他们的一生就不能算漫长吗?

    (*出自帕维奇《双身记》)

    想通了后,鲍德温在床上舒服地闭上眼,继续计划明天和达芙涅的“约会”。可是为什么非她不可呢?他想。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因为她激发了他心底掩埋已久的渴望:对生命力的渴望,对纵马驰骋的自由的渴望,以及征战沙场的渴望。他被作为一个信徒、武士、国王培养,而她提醒着他:过去认为自己能做到的,现在依旧能。

    我不仅仅是一个病人。

    达芙涅在沙漠里救下了他,由此诞生了第二个他;她引燃了那把火,它必将他的灵魂与肉/体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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