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3

    俘虏事件的结果并不仅限于两千五百人的死亡。三名骑兵中途摔下马被身后同伴的战马践踏至死。坠马原因可能是砍杀部位不佳,从被处决者身上拔剑时重心不稳。也有可能是被急于复仇的将死者拽下去的。一名持矛者在慌乱中拿反了矛,钝头对着萨拉森人,矛尖却刺死了自己的后排战友。还有一个倒霉蛋虽然没有被撞倒踩死,却由于过于紧密的队形与对守将命令的坚守被挤断了肋骨,现在情况不太好。

    四名英格兰士兵的意外身亡只是显而易见的副作用,这种事即便是城外处决也会发生,因为没人能料想到拼死一搏的俘虏会做出怎样的壮举。此外,这场处决给许多人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们有的扶着墙呕吐到站立不稳(其中就有德累斯顿领主),有的事后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有的急匆匆跑去找神父赎罪或者仰天长跪向主告解。有些人甚至以后都不能重返战场。

    “现在我们应尽可能封锁消息。”英格兰守将从隔壁街巷绕过来,现在他没心情絮叨了,难得严肃简短地开口。尽管面如土色,嗓音嘶哑,这个小老头的状态竟然比许多年轻人更好。很多事习惯就好。

    “你更应当寄希望于理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会把部下推出去当替罪羊。”黑发青年瞥了眼唯二的幸存者漠然道。

    “我相信他的为人。”对方平静地目视伊西多尔后方,没有聚焦什么。他的马喷了一声响鼻,晃晃脑袋振响辔头上的金属装配。斜射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两骑停驻在巷口被照成剪影,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我是否能带走他们。”带走两个潜在证人。抑或者,杀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小老头哑然失笑,看像婴儿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慈祥,“我的外孙应该也足月了。”如果顺利生下来的话。他用了虚拟语气。

    “谢谢。”年轻人控马掉头,直面那一片斜照巷口的灿烂余晖,惊觉这里和耶路撒冷一样美。“那么我便先行一步了。”

    伊西多尔不断咽口水以压下呕吐欲,未完成的任务促使他时刻清醒。将妇人和婴儿送到收容所后他直奔住处,将马栓在楼下便往阁楼上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是达芙涅。

    “我很抱歉。”

    他在楼梯转角处回头,用这句话简单暗示了结果,上梯沿的波斯式雕花投下阴影笼罩着他的眉眼。不想流露出过多情绪,他继续跑上楼后摔上门并吩咐那个巴勒斯坦门童不许任何人进来。

    深深呼气,他抱着双膝背靠木门卸力滑坐在地,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已经不那么想吐了,喉头发胀,胃到嗓眼的一路像是被胃酸灼烧过,仍然有些不适。他咬住下唇,觉得此时应该挤下几滴眼泪,或许哭一场能畅快些,却只觉双眼干涩疲惫。比悲伤更多的是无力感与负罪感。今天的事让他察觉到一个事实:可能你会先收获一些快乐,但这不能改变什么。

    他开始复盘自己作为伊西多尔的几个月。起初,代人读写信件、为商人做翻译的那段日子还过得挺满意,直到面对埃及海军的放手一搏、参与阿克攻城战的策划、习得箭术,勉强算是个不错的开始。可之后的事却并没有按顺利的方向发展。或许是他的野心太大、期望太高。

    在城南滩涂交战时那个萨拉森人的一刀令他察觉到自己在武学上的努力还远远不够,连自保都成问题。之后五个月的训练中他的剑术仍是没什么起色,这充分说明了一个问题:纵使拥有年轻健康的身体,他在这方面就是缺乏天赋,即,为了在每一次战斗中幸存,必须减少大胆的尝试,比先前更谨慎。

    接下来就是身份的限制。先前由于是希腊人,他被认为是与萨拉森人媾和的基督徒叛徒与懦夫,多次遭到法兰克人的嘲讽与排挤。这些现在看来只能算小问题,他会找到机会证明自己。

    然而面对理查的这场无形对决,他输得彻底。先前作为耶路撒冷王,他无法无法控制居伊一党及圣殿骑士团正如无法拉住狼犬颈上的铁链;可理查做到了,他确实组建了一支多民族、多国家的基督徒圣战军,令已成为国王的居伊为他效劳,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即便是这次对于处决俘虏的决定,他承认自己唯有遵循命令的份,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正确的决定。至于它会带来何种影响,且看明天的事态发酵情况。

    可是他参与了杀俘。兜兜转转又回到深思的本源。寒意沿大理石地砖顺着脊柱往上爬,他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将自己团得更紧以汲取温暖。可黎凡特的夏日尚未离去,这寒冷来自内心深处。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

    “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

    他用微弱的声音念诵着《出埃及记》中的句子,那些违背的约定。

    “......若遇见你仇敌的牛或驴失迷了路,总要牵回来交给他。

    “若看见恨你人的驴压卧在重驮之下,不可走开,务要和驴主一同抬开重驮。”

    我当如何赎罪?冷汗岑岑,他口舌僵硬,牙齿打颤,却执着地重复旧约中的句子,直到浑浑噩噩昏睡过去。

    “不可随众行恶......”

    “不可......”

    ———————————————————

    事实证明利奥波德先前无视理查对俘虏们的判决是怀有私心的。该事件催生出一场临时会议。

    当时阿克已经被十字军攻占,由于皇帝父子途中丧命而耽搁的神圣罗马帝国远征军才姗姗来迟。负责人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以“先皇的代表”自居,像英法双王一样在自己所辖的城墙段挂上了家族纹章。

    理查得知后即刻命令他撤下纹章,因为国王是国王,公爵是公爵,后者没有资格享用前者待遇,挂起家族纹章是僭越。

    利奥波德忿忿地照他说的做了,但发自内心地臣服是不可能的。自此他一直希望能够脱离十字军回到奥地利,离开这个让他不自在的联军统帅。

    现在杀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伊西多尔甚至怀疑风声是利奥波德的人手透出去的),公爵正好抓住把柄借题发挥,大声控诉理查的冷酷残暴、背信弃义,宣布自己即将脱离这不义征途,并呼吁大家看清英王的真面目、做出与他相同的决定。

    “大军南下前陛下正同所有贵族讨论应由谁来管理战俘,我清楚记得你在大会上拒绝了,当着所有人都面。”作为一位德意志小领主,尤里乌斯在红胡子腓特烈过世后理应归利奥波德统帅,此时却公然站出来指责他。

    “这可是英王陛下的战俘,以后收的赎金都归他,我可不敢与狮子抢食。”公爵整理了一下原本就挺整齐的灰色唇髭不紧不慢道,讲出的话听上去很是敬重英王不敢僭越,实则并非如此。

    “够了。现在不是争论责任与是非的时候。”在黎凡特经验丰富的阿韦讷伯爵雅克打断了他们(他是个高大威严的中年人,令鲍德温想起特里波利伯爵雷蒙德),神情严峻,“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平息萨拉丁的怒火。”

    “哦?伯爵的意思是,向萨拉丁献上那些负责处决战俘的士兵的头颅吗?”自会议一开始便沉默的法王腓力突然开口,将矛盾推向了高潮。他是在逼迫理查作出正面回应,一旦言辞有失,理查将输掉军心。

    “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站上黎凡特的土地,从来都不是为了平息谁的怒火。”一个不算响亮却冷静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夺回圣城。故而,十字军与萨拉丁终有一战,没必要用金钱与人头去献媚。”

    “我主在上,理查愿以荣耀与性命起誓,永不剑指麾下之人。他们倘若葬身于此,必定是死于萨拉森人剑下,灵魂以圣战者之名升上天堂。”

    此时,英格兰和普瓦提埃的一众贵族或是抛起帽子或是拍打着胸口的板甲高声欢呼:“国王万岁!”“天佑我王!”徒留不愿留在理查麾下的利奥波德等人尴尬对视。

    伊西多尔感觉到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仿佛没有什么比国王的承诺更珍贵,几乎在英王的渲染下丧失判断力跟着他们高呼万岁。他忽然想起昨日那小老头的一句话。倘若他的军阶够格,能够站在这里亲耳听见理查的承诺,可能会激动得冲上去拥抱他。

    然而黑发青年很快冷静下来。君王的伪装,他曾经最熟悉的东西。

    可能是意识到人心所向,腓力.奥古斯都这时又不说话了,转而让那位巴托罗谬神父做他的传声筒。

    “诚然陛下不惧萨拉丁的怒火,可以残忍的方式处决两千五百名手无寸铁的俘虏,是否有悖仁慈的圣训?”狐狸脸的神父恭谦地致意,由于现在他在为弱者发声,低头时露出修长脆弱的脖颈,犹如就戮的无害羔羊。

    “即便是最凶恶无耻的弑母凶手,被押上绞刑架时也是手无寸铁。你须知晓他们并非如羔羊无害。他们在阿克城中多坚守一日,我们的兄弟中就有百十人命丧城下。萨拉丁久久不赎回他们的目的是拖住我们,消耗远征军的资源,届时再战,牺牲者只会更多。”英王似是抿唇压下一个狡黠的微笑继续绷住严肃面容,继续道,“神父长居后方,不辞辛劳地为患痢疾、受重伤的战士做临终告解,不了解前线战事也是难免的。”

    随后理查提高嗓音告诉在场所有人:“我们此番南下,不会有妙龄小姐的陪伴,只会有坚韧不拔的洗衣妇;不会有仁慈的神父时时诵经祈祷,这任务将由我们自行承担。当然,倘若有圣职者自愿前往,也当以圣战者的身份——像我们的索尔兹伯里大主教一样,随时做好沙场殉道的打算。”

    闻言巴托罗谬瞪大了原本细狭的双眼,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在法王身边献策了。

    与此同时,一众将士开始欢呼,这次不只是英王麾下的那点人了。这无疑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尽管早期骑士团中多为左手圣经右手重剑的神父,随十字军前来的多数圣职者手无缚鸡之力,每次作战还要匀出人马保护他们,简直是浪费兵力。

    尤里乌斯对此很是满意,现在抱不了亲姐妹就退而求其次地抱住了伊西多尔,在他耳畔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说:“真是太好啦!我早就受够那群废物修士了,他们的拉丁语还没我标准,诵经也没我流利.....”

    黑发青年觉得脖子快被他瘦削骨鲠的肩膀勒断了,拍拍他的后背作为回应,心道改日我们比比对经文的了解。直到理查陈述下一条时尤里乌斯才松开他。

    “倘若诸位不认同处决俘虏的决议、不愿聚集在鄙人麾下作战,可以随奥地利公爵离开。”英王边说边走下给两位国王准备的高座,来到诸位领主身边,谦逊诚恳地略微低头,“尽管我们在黎凡特的人手有限,我绝无理由阻拦,也毫不怀疑你们对主的忠诚、面对敌人的勇敢。这仍不失为一趟有意义的旅途。”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