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军雅法

    腓力放下右手的酒杯起身,此时伊西多尔注意到他盘子里的马肉一口也没动。

    “若弗鲁瓦.德.维尔阿杜安,”他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亲切,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却无法抗拒,“有人批评你诗歌中不实之处,你就应当同他决斗吗?”

    维尔阿杜安尊敬的目光越过了法王,与也在场的莱昂内尔.德.路西尼昂对视。这应该会是个好盟友。

    “陛下,伊西多尔不仅侮辱了我,还称耶路撒冷王为懦夫!即便是为了捍卫圣城之尊我也应当同他决斗!”

    六年前他们还用这名号来称呼自己,如今他们这样称呼居伊.....他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应该给茜贝拉的丈夫找一个更贴切的名号,比如.....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看戏。

    “女王已在火灾中丧生,且他们并无子嗣,严格来说居伊已不是国王。”

    只见莱昂内尔抽了抽嘴角,冷漠地把脸转向一边,彻底无视了维尔阿杜安满是渴慕的目光。看来这位骁勇善战、在军中颇有威信的弟弟并不想为他的草包哥哥出头。然后可怜的诗人表情又一次失控了。

    伊西多尔则不得不继续维持面无表情。不过说实话他现在也没有心情笑了。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正在慢慢将他侵蚀、掏空,像海浪舔舐礁石,慢性病侵占肉/体。人下阴间也不再上来.....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腓力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你方才的话听起来是执意要上诉神断。可是我们分明所见的是,根特领主欣然接受决斗的提议,动摇之人却是你。维尔阿杜安,你确定不需要一场和解吗?”

    诗人低下头试图掩藏去所有情绪,侧面看去涨红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一切。他紧紧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都未再开口。同时忿忿地撇了伊西多尔一眼,碧色眼眸中犹如燃烧着磷火。这事还没完。

    法王走向他,带着如假包换的贵族式微笑凑近维尔阿杜安说了些什么,后者一副诚恳的样子点了点头,并说:“鄙人同意和解,也许诗人之间的决斗只需要纸和笔。假如根特领主也作一首诗证明他所言非虚,我们的关系便可重归于好。”

    “我可称不上诗人。还有,这位大人,”伊西多尔直接错开诗人不情不愿的脸,而是以锐利的目光盯着那红发骑士,“我想所有的希腊人都需要你一个道歉。”

    对方倒是比诗人更爽快,尽管这道歉并未诚恳多少。也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卖屁股的男表子.....他活了二十来岁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当时真不知道如何回应。

    只是维尔阿杜安不依不饶,在腓力的默许下已经开始准备纸笔,一副“我到要看看你能吐出什么传世之作”的样子。

    伊西多尔来到桌后落座,提笔沾墨。即兴写诗确实令人头疼。儿时他喜欢荷马与维吉尔的史诗之作,甚至能张口成诵,可至于抒情诗他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例如贺拉斯的那些作品死活看不下去,于是只能写写叙事诗。又苦于编不出什么新颖的情节,干脆就着《死亡之舞》的旧题、引用了几句谚语写一个同样老套的故事,胜在这是个浅显却严肃的真理,且写得流畅。

    “纵马入深林,冬去叶返青。

    念我少年时,诺曼剑饰金。

    我主发慈恩,天光照迷津。

    草深马失蹄,低头见骷髅。

    骷髅着金冠,启口笑对言:”

    “善泳者必溺毙,使剑者亡于剑。

    食肉者为人食,杀人者亦被杀。

    闪亮银甲下白骨森森,

    亚麻丝绸下蛆虫遍布。

    捧起骷髅细细端详,

    谁人可见昨日荣光?

    曾经的我一如今日的你,

    来日的你将是我的模样。”

    之后维尔阿杜安拿起纸交给腓力评断,后者认为它值得被谱曲,因为即便它不如纪史作品精准列出事情发展的细节,却重申了“人终有一死”的老道理,同时能够引起因胜利而骄纵者的警戒。

    最后两位骑士上前亲吻了法王的左手,以感念他达成和解、减少伤亡的仁慈。

    很久以后,当在场的所有目击者都长眠地下,伊西多尔.德.提尔的这首诗竟然仍传诵于黎凡特的拉丁王国(或许是因为连年征战使人们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当它灭亡后,逃亡者又将诗歌带回法兰克,只是无人再知晓其作者。作品总是活得比作者长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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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与葬礼后他们很快便离开这座荒芜的小城,击退了小股突厥轻骑兵(为首的是几名临阵脱逃的埃米尔,希望能通过这次扫荡一雪前耻),直到9月15日他们进入被萨拉森人抛弃的雅法。

    路上他们看到黑色的烟柱升上蓝天——坚壁清野的常见操作,是一座被焚毁的荒村,村民原本都是基督徒。牛羊在圈里,马绑在马厩里,一头不少,气氛祥和,相同的是都被就地宰杀。可是猪去了哪里?穆/斯/林又不吃猪肉。青壮年被带走作为奴隶使用,有些被派到桨帆船上,有些编入马穆鲁克训练营。老人和过于幼小的孩子都被直接屠杀。像是要起警告作用,尸体集中起来堆在村中空旷处,高达三码。

    一名士兵的尖叫引得众人望去,原来是他一抬头见到了令人惊恐的景象。他们可以看见没有生命的肉/体血液循环丧失后紫黑色的浊血沉积在朝下的那一面,所以一些距离地面约六英尺、趴着叠起的尸体脸都是紫色的,一片死白的眼球里爬着蛆虫。

    “井水已经被污染了,告知所有人不要饮用。”

    两名英格兰骑士嫌恶地捂住鼻子,迫切地想要逃离或者干脆关闭嗅觉系统。他却已感到迟钝麻木,只是怔怔地与井中的死山羊对峙,一只苍蝇盯在它已经变得混浊眼球上。顶替亚伯拉罕之子献祭的是你吧.....他想。你何罪之有。

    井水幽深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一片扬尘中那双鹰鹫一般的黑眼睛。他的宿敌过去还没有这样残酷,他杀的多为持剑之人。一切都变了。

    我们是一伙的......所有基督徒都是一伙的.....或者说,才是一伙的。

    同一名骑士合力将磨盘抬起盖住井口,他也走向那座尸体堆成的小山。其中有一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此。乍一看他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漏在尸体堆外的一只手足矣看出异样。

    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坨怪模怪样的肉团。它已经不剩什么手指了,更令人惊诧的是不像赌/博输了或者因偷盗罪被砍去的,而像是自己脱落的。还能看到掌骨是扭曲的,像是在腐蚀性酸液里泡软了。此外皮肤上还布满许多藤壶一样的赘生物,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十二岁那年他曾短暂地受训于圣那撒路骑士团,这是他最常见最熟悉的东西。阿拉伯医师达乌德告诉他,一般三十岁后麻风侵蚀的速度会慢下来,患者不会因感染死去,甚至还可能痊愈(他还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活到三十岁)。但这些丑陋的痕迹和残缺的肢体是不可改变的。还是个孩子的他曾经好奇地触碰过某些麻风骑士的残肢,那时他全然不知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孩提时达乌德的兄弟教会了他单手驭马,而在圣那撒路他学会了以双腿控马、左手持枪或剑战斗。他和这些被遗弃的人相处得很好,像尊重其他两大骑士团一样尊重他们(因为许多病症比他更重的人仍能参加一场漂亮的比武,或者追随国王沙场效力),并不认为他们是有灵魂污点的神罚之人。

    此外骑士生活使他越发孱弱的身体得到了锻炼,同自然与人的接触增多后,病症的发展速度也减缓了些,也使他的阴郁消弭了一部分。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待在这里。”

    提尔的威廉——此时把自己裹得和贝都因人一样严实——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和一名预备役麻风骑士比武时很不高兴,总是交叉双臂倚在古罗马式的门廊前。他要处罚学生时也是这个姿势,接着某个调皮的孩子会被勒令站到凳子上一整个上午不准下来,手里高高举着刚才背不出的近三英寸厚的拉丁语史书。

    “我觉得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比在书房更多。”男孩听到发问分了心,没识破对方的佯攻就要落败。可他不甘心,偏偏脚下不灵活,只能以右臂硬生生架住劈来的木剑,横格后便是一招反剪直逼面门迫使对方防守,凭借左手剑的优势剑锋一转又往斜刺里攻去。

    这事还没完......

    令他吃惊的是,一向矜持守礼的威廉竟大骂着冲过来强行分开两人,把那个预备役少年推了一个踉跄,“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弄伤自己?然后这条胳膊彻底残废,被他们看出来你是个麻风病人?”

    “那又如何?这已经成为事实了!”他狠狠把木剑竖直插入沙土中,任凭剑身因骤然受力来回拍打晃动,仰头对老师低声道:“你知道我们无法改变事实,但可以做好准备让情况更糟糕时不至束手无策。”

    他将成为耶路撒冷的王,将带领所有黎凡特的法兰克人战斗,捍卫这座圣城。他不可能在王宫里远程操纵战局,也不可能躺在舒适的帐篷里眼看着士兵流血丧命,更不可能隐退到书房用文字让萨拉森人退兵。和约是以血为墨、以剑为笔签订的。他当然更希望休战,然而这绝非易事。

    “王太子还是太天真了,”他的老师露出那种大人特有的冷笑(现在这也成为了他脸上最常见的神情),“您与神罚之人厮混得越久,病症就越容易确诊。然后您就会坐实罪人之名、被剥夺王位继承权,永远跟他们待在圣那撒路,听候某个蠢蛋的号令,而不是号令所有的骑士!”

    “我无罪。”他平静而认真地说,似是要说服自己,“我无罪。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我会比所有人更坚韧,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这是主的赐福。”

    谎言必须成真....

    多少年后回想他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蠢得不像话,当年欠下多少疼痛以后都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那是真正的绝罚,一切语言都难以描绘,再次回想起来犹如噩梦。

    当他在提尔的尸堆里苏醒后便想,主啊,您若仁慈便别教我再见到任何一个麻风病人.....

    他记得那时威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俯下身来,将男孩汗湿的鬓发掖到耳后,直视他的双眼轻声说:“鲍德温,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不能任凭你毁了自己。”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麻风骑士团。在此后的一年内他必须扮演一个“健康的男孩”,尽管日常活动看起来更加不健康了。

    再次提到圣那撒路是小鲍德温问起来。

    “舅舅,我们已经有了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为什么还要有圣那撒路骑士团呢?”

    他是这样回答的:“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不是神罚之人,为灵魂赢得救赎。”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在做的事。

    现在作为伊西多尔的他看着眼前那具与老人孩子躺在一起的麻风病人的尸体(从收口的瘢痕来看此人甚至都已经痊愈了,除了那些残疾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心中竟然开始感到绝望。原来患上这种病就等于被剥夺一切价值吗?倘若他不是王太子,结局又会如何?他们都是无用之人吗?为什么一切无法改变?

    这不公平.....

    无意之间他皱紧眉头,一阵撕裂的锐痛随之而来,眼眶一热却不是泪。

    “大人,您又流血了。”一个路过的下士担忧地盯着他眉骨的伤口,“已经是第二次了,您最好再去找医师处理一下。”

    “不碍事。”

    他抬手用袖口堵住伤处,微仰起头,背过身去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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