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最近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他们把固定护具拆了。他懂得的阿拉伯文不比她少,再加上长时间卧床静养腰椎的情况已恢复到允许久坐的程度,于是精神尚可时帮达芙涅翻译一些亚历山大图书馆抢救出的卷轴,把转译的直接用拉丁语写到另一张莎草纸上,但写了没多久就开始手麻抽筋,随后他悄悄把笔换到左手继续写。

    然而这没有逃过达芙涅的眼睛。过了片刻她余光注意到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知是因为怕蹭到墨还是使唤另一只手不利索。

    “你当然可以接着写下去,有时我会忘记你多年以来不得不做个左利手。”她悄悄放下自己的活坐到鲍德温那侧的长椅上,拿起他藏在桌下的右手开始按摩解痉。实际上她儿时并不习惯率先接触对方,而医者的身份一直在要求她这样做——为了高效地治疗一些顽固的患者。

    在耶路撒冷时,鲍德温的大多数文书确实是用左手写的,但这些年来已经生疏了许多。他浑身僵硬,突然有些回避她的接触却不愿拒绝,“同时照顾两个右手不方便的家伙,一定不是一件易事。”他发誓这句话没有讽刺的意思。

    “不。他有负责的医生,我只是不时找他说说话,讨论一下将来的计划。约内斯决定在修道院度过余生,已经放下了武艺与功业,他的心里没有剑,所以照顾他是容易的,”说到这里她抬眸看着他的侧脸,“但你不一样。”

    “不一样。但不需要特别关照。这就是我要求重铸一把剑的原因。”

    她说话时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准确来说是用视觉确认。现在他可以肯定,确实局部丧失知觉动作受限,万幸没有蔓延的趋势,且至少看起来还正常,不像那天换药时在镜子里看见扭曲的肩背线条。总有什么能诱发他砸镜子的冲动,不过这次忍住了。

    达芙涅继续宽慰说假以时日他会恢复到能够胜任一切日常事务,却被他制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确实....希望能掌控的尽可能多,但这不包括你的生活。对于我母亲的大多数特点我是厌恶的,但她有一点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她从未被婚姻占有,或控制。我见过茜贝拉嫁给她不爱的人后被控制,最后只能通过牺牲一切来反抗。

    “如果与我的结合会夺走我们中任意一人的自由,乃至自我,那我宁愿永远不这样做。达芙涅,你应当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既然你确信我暂时不会死,也不会情绪糟糕到伤害自己。你知道我什么都能撑过去。”

    “你果然很擅长说服,那天你甚至说服了英王。至少听上去你在全心全意为我们考虑。”她点点头,语气难辨喜怒,“那你为什么要请巴里安去铸造一把更轻、更称手的剑?为了将来在收复耶路撒冷的战场上派上用场吗?”

    “既然你都知道了。”他看见她指间有药剂灼烧腐蚀的痕迹,轻轻握起她的手端详,“这是什么?小心点。你又在摆弄阿尔扎油了吗?利用图书馆的资料研究炸药?”

    达芙涅一把抽回手站起来,难得声音冷厉,“你还想着得到炸药和希腊火的具体成分?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满心只有武器与战争?”

    “尤里乌斯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要做个手不沾血的圣人,要在修道院度过余生。你是不是也想劝我和他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他的相反面,一个嗜血的疯子?”他语气冷淡而嘲讽,开始就着她的话贬损自己。

    “不...不,”达芙涅俯下身扶着他的肩膀,望进他眼底,“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进军耶路撒冷风险不小,而且你对我说过,那里应该接纳八方旅人,不分信仰,也罔论何者为王。巴里安继承了你的遗志,萨拉丁也已做到了这一点,耶路撒冷由谁统治便不再重要了。你已经忘却为王的初衷了吗?”

    千年之前,法利塞人曾问耶稣,神所统领的天国几时到来。耶稣回答,神邦降临,肉眼难睹,人们不得说,“看哪,在此。”或者“看哪,在彼。”因为,它就在你们心里。

    多年前他在给巴里安的信里这样写,可如今却要做第一个毁誓者。

    “亚历山大里亚已被烧为平地,萨拉森人必会向我们倾泻怒火,这一战避无可避。倘若这次失败,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十字军,只会有无尽的死亡.....再说,伊莎贝拉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直直盯着她,目光有些陌生,温和地低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会控制死伤的人数,和平与安居是将来的事。我很快就能练好左手剑,然后在战场上杀死萨拉丁瞩意的继承人。我们距离耶路撒冷已经很近了,所有人都急切地想要朝圣。”

    “你必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可以只是…以复仇的名义发疯。”尽管这样说,达芙涅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收拾着桌子另半边自己负责的文稿,鲍德温没看清到底写着什么,“而我不会,坐视你疯下去。”

    她把那卷莎草纸攥在手里,离开房间却又在门口停留,他只看到一个逆光的背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或者说在正轨上死去,我会不惜任何代价。”

    右肩一阵锐痛,他的目光下移,那只握紧的手在颤抖。

    假如....他真的收复了耶路撒冷,是否能算得上一个好兄长?伊莎贝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惜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现在他心中只剩下用胜利来证明。或许主让他从深渊返回人世是为了让耶路撒冷回到基督徒手中,这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

    巴里安拉了拉风箱,昏暗的室内唯一耀眼的只有炉中的火焰。最初乌兹钢块安静地伏在坩埚底部,呈赤褐色,火焰随着鼓风跳动,一刻钟后颜色逐渐变亮变浅,鲜艳的玫瑰色晕染上钢块,棱角熔化了,它的形状变得圆润如鹅卵石。

    “要到什么程度它才会完全熔化?”鲍德温站在他身边看守另一只坩埚,里面的熟铁已经快要流淌起来了。很热,他能感觉到包起来的头发被汗黏到头皮上,空气也变得稀薄,仿佛那团火将其悉数汲取。

    “不要急。等它从红变黄,熟铁就能脱离加热用了。而我这里的乌兹钢要等到黄色变成白色才能熔化。倘若你用的不是乌兹钢,要将至少五层金属锻打在一起才会出现大马/士/革纹。”铁匠出生的将领如是说。

    “嗯.....它,很美。”一朵变色的玫瑰,一首流淌的诗,无法停流,抓不住。

    “也很危险。”巴里安道。趁温度还没到,他在铁砧旁做准备。除了锤和钳子等器械,他还拣出许多烧红的碳块铺在砧台上,匀开达到三英尺长。

    他转动长柄使熔铁流动起来,像岩浆,“乌兹钢本身已是良材,为什么要加熟铁?”

    “我们要铸造的依旧是一把长剑,尽管比你原来的要短、窄一些。而真正的大马/士/革刀多为短刀与匕首。”铸剑师等了一会,观察到黄白色光芒后将乌兹钢水倒进熟铁中,“坚持住,之后就交给我。软钢包硬钢能提高剑的韧性,乌兹钢....它太脆了。有时硬度太高或者太过锋利不是好事。”

    鲍德温没有再开口。他想到已故的弗兰德伯爵交托那把剑时的话。锋芒不在外表...过刚易折.....很早就听说过这种说法。他觉得自己死期已近,她是对的。

    先退火。坩埚里半熔的熟铁倒成条状,平摊冷却,但铺在之前准备好的三英尺碳热面上保持温度。基本硬化后铸剑师提起锤子将其处理成中间凹陷的长条形。他看见白金色的乌兹钢液慢慢流入熟铁槽,前者的温度被拉低到后者的程度,炽热的白褪成黯淡的红。

    巴里安将用这铁胚开始正式锻造,他用长钳把它拉长、绞了几绞、又拉长。这是扭转,可以形成标志性花纹。他将其用长嘴钳展平折叠、锻打成直条、再折叠、再锻打......红热的柱面可以看见不同材质的金属层被挤压出的痕迹,像坍塌海崖上的岩层,又如犬齿交错。

    “这叫穆罕默德登天梯,我向一位摩苏尔铸剑师学的。”那位先知曾在耶路撒冷获得神启。

    接着他将它铺在之前准备好的三英尺碳热面上,抡起锤子开始捶打。每一锤压着上一锤,像针脚压着针脚,鳞片压着鳞片,延续之前的效果将其展匀、铺平、拉长.....剑脊的隆起,乌有的锋刃削薄延伸。接下来他从裤袋里掏出短铣刀,一手扶着一手换了小锤敲击铣刀上端,敲两下小刀就从柄端向尖端移动,很快剑脊旁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血槽。

    这把剑在诞生,它是钢铁之歌的延续,冷却时表面蒙有一层斑驳黑纱,其中渗出发光的橙红映亮了他的脸。铸剑师一锤接着一锤,他感觉铁锤敲击在自己胸膛上,也能感觉到那种撕扯压薄正挤出肺里的空气,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轻浅。有人说锻造的锋刃里蕴藏着预言,人能从纹样里窥见自己的终局,像解析掌纹一样。

    “你怎么了?”

    留意到他神情恍惚脚下不稳,巴里安扔下了铁锤焦急地想要架着他走到外面开阔地去呼吸几口,“我不该允许你来这里的....完全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没事,最近躺倦了是该多锻炼锻炼,”他重重撑住身后的沉木桌,上面的铁钳和铲面撞出了声响,“要想将一件器物发挥到极限,必定要熟知它的产生,以及解构出的一切。我应该多了解自己的佩剑。而且以锻造谋生倒也不错。”

    他听见对方的叹息,“求胜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吗?”

    鲍德温没有回答。

    接下去是一阵吱吱沸腾的声音,油雾腾起弥漫在昏暗的室内,巴里安把剑放进油脂与沥青的混液中淬火,不用水是防止它爆沸损坏韧性接近低谷的薄刃。然后又把剑放回碳热层上回火,恢复韧性并烤去多余的油脂。他动作轻缓地让造物擦过碳热层,如飞鸟掠过湖面,优雅得仿佛它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

    最终巴里安举起那把新铸的剑递给他,剑身窄长漆黑,还需要酸浸以及打磨开锋。

    “看来我今天.....是看不见大马/士/革纹了。”火里的烟,水上的油,挂毯中的织锦丝,梦境里抓不住的线......鲍德温从剑茎到剑尖丈量了一下,试着去找它的重心在小臂上放平,“还差剑柄、护手.....啊,这些小零件你教我自己做吧。”他来来回回仔细端详,因为这是第一次看见粗胚,以及它的加工过程。

    半晌之后他突然问,“你后悔来到黎凡特吗?你会怀念过去的铁匠生活吗?倘若妻儿都健在的话。”

    炉火熄灭房门敞开,包裹着他们稠密如液的热气已经散去。巴里安从他手里接过剑,背过身去摩挲着它粗糙的黑色氧化层。

    “我大概不会登上那条船。但我不后悔这个决定。”他说,“我不后悔见到茜贝拉和你,不后悔去守那座城.....尽管知道它会失去。”

    “我想要收复耶路撒冷.....这会延续战争。”鲍德温深吸一口气,然后垮下了肩,这个问题必须问一个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老兵,而不是达芙涅或理查,“我是个罪人吗.....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不应该活着。

    “那么,”对方顿了顿,仍是背对着他,迟疑地开口,“你会后悔一次次为耶路撒冷而战、乃至失去生命吗?”

    其实,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那把剑掉落在身侧,铿然有声。他妻子的兄弟,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效忠的人走上来抱住了他,低下头眉骨紧紧抵在肩膀上,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一些事本无对错。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是正确的。”巴里安拍拍他单薄骨鲠的后背,“是被君主与父亲所迫,还是自己选择,有些事总会发生、总要卷入。我们能做的只是最细微的改变罢了。譬如战争不可避免,但可以少一些杀戮。”

    他能感觉到鲍德温点了点头。

    只过了片刻,他听见他开口了,哽咽已逐渐被平静所取代,“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将离开雅法驻扎在别处,像上次一样。”

    “我会与你一起。”

    鲍德温放开他两人平视,自信与坚定重新回到那双蓝眸中,“拜特努巴离雅法太远,无法照应.....拉特伦城防约等于没有....”

    “冬雨还没过去,没人愿意出征。这些事可以慢慢考虑。”他知道拿保重身体、别逼自己太紧之类的话劝他根本没用,“茜贝拉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何时我带你去看看。玛蒂尔达也想她舅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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