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王2

    倘若埃及人使用他们常年在尼罗河上航行的平底船,倒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他们弃绝了在内战中缺乏发展的腓尼基船,希望直接进口法兰克人发展得最先进的一类桨帆船——反正他们不缺钱,法兰克也不缺叛徒,譬如热那亚。任何一个清楚热那亚与威尼斯自然条件的人都不难理解这两个意大利城邦所造桨帆船的不同:前者坐拥深水良港,擅长造拥有高层艏楼大排水量、装备更多投掷武器的船只,有些体型甚至能与卡拉克帆船媲美*;而后者向浅水泻湖妥协,所造的桨帆船更加狭长低矮,更偏向功能灵活。

    (*参考奥斯曼土耳其的巨排桨帆船。)

    圣马可号周围的小型舰与埃及桨帆船陷入了缠斗,皮埃特罗.莫赛尼戈立于主舰的甲板上督战。这对他来说本应是习惯的事,只不过对手从黎凡特海盗或热那亚人换成了埃及人。他看见敌我双方的船首斜桅——或者说撞角——剑斗绞斩中一样交错在一起,拼命送进对方的船体。艏楼的甲板被挤压得极近,像撕咬住彼此嘴的斗鱼,手持长剑或弯刀、穿着锁子甲或米兰板甲的水手们冲向彼此的甲板,如同黑白棋子杀向对方阵地。

    他站得太远了,那些人影起来有些模糊渺小,令他想起儿时随父母去罗马朝觐,站在巨大的半废弃角斗场上看荒草丛生的比武台,决斗武士看起来也应该像现在这样渺小。仿佛那群士兵的生死与他们无关。

    哦不。他失望地皱起眉头,咬住腮帮内侧的肉。那群埃及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比他的部下更加悍不畏死,三条船上(近一半)的威尼斯人且战且退,甚至横过船体阻止敌军源源不断地杀上来。是效仿山中老人给他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还是因为他们对游泳一窍不通自知没有退路?他知道一种说法,在黎凡特,挑选海军要选不会水的,因为不会跳水逃走,只能与船舰共存亡。

    形势还在不断变化。埃及士兵用上了弋箭与钩索——海盗的招式——拉近两艘船的距离以达成接舷战的条件,而威尼斯水手通过船体开凿的箭孔使用喷射设备:推拉一个风箱使产生的空气推力使液态燃料犹如雾化的香水喷出管口,并由船舷外侧通过脚踏陶轮不断旋转摩擦的两块打火石引燃形成希腊火,顷刻之间它吞噬了系着弋箭的麻绳。也有水手在甲板上用弩机用齐射对付钩索的操作者。

    可是作为反击,距离拉近后埃及士兵将一种碎裂就会炸开的陶罐扔了过来,一时间船上白烟弥漫倒毙无数,它的威力不在于像石弹一样砸碎肉/体,而在于炸开后产生的致命烟气。

    下次一定要查清这是什么鬼东西。年过三十的皮埃特罗.莫赛尼戈与乔万尼.丹多洛一样出生于执政官世家,誓要与其一争高下,于是此次担负起东线舰队主帅的职务,他与汉弗莱.德.多隆议定将船队驶向洛奇亚斯岬角附近的浅水区,试试热那亚所造船只的吃水深浅。他看见船舵旁装着的风玫瑰标号指向了外圈31的位置,说明这股风会将他们送向东北方。

    接着耳中便被灌满了喧杂的呼喊。这时他们的一条船被凿开了侧舷灌进海水(也有可能是被自己放的希腊火影响了),在钩索的外力作用下向一个方向倾倒,一些火把在慌乱中掉在甲板上滚动着,尖叫与喊声四起,船上的人挣扎着向安全处转移。

    “让桨手停一下,把帆升满。”他抬手示意传令官,“风已经到了,只会越来越大。我们需要换个方向。”

    “是的,大人。”尽管将沉之船上的人只转移走了一半。

    火把上的火焰被横向拉长、时断时续,四周马上明灭不定。风很快涨满了船帆,像月球斑驳的凸面,也像被啤酒肚撑起的破衬衫,涨得就要破裂。虫足般的排桨离开了水面,顷刻之间桨帆船便开始向反向移动,钩索的弧线被绷直,风越来越大,带着一些埃及船只被与威尼斯船捆绑在一起移向东北方。

    钓鱼者反被鱼钓。

    皮埃特罗露出一丝平静的冷笑,被围困与沉没的船只仿佛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倘若它们被留在原地,说明那是它们必须承担的责任。他要赌一赌埃及舰队中三四艘最大的桨帆船中能有几艘被他骗走。

    洛奇亚斯的岬角与浅滩形如尼罗鳄的锯齿状长吻,在他们身后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

    视角受限的滋味真不好受。

    将两桶火油泼满船帆,她在艏楼的倒数第三级台阶上向前扑倒以避开那个想把自己从船上扑下去的萨拉森人却不清楚他究竟从哪个方向逼近。快要砸向低层甲板时她团身翻滚为缓冲,儿时某个牧民家的男孩对她说从骆驼或者马上坠落时可以这样做。

    “大人,快离开那条船!”有人从旁边的船上向她呼喊,因为她所在的船已经被埃及守军攻陷了。

    猛地甩头避过某个飞来的重物,佩剑早已遗失的多隆男爵抄起高度相当的一只水桶扣上偷袭者的脑袋向下猛锤,同时狠狠踹向那人腹股沟和下/体,欣赏对方的惨叫。

    “那条船快沉了!你必须尽快回到金狮号上!”

    她咬着牙拔出左肩上一支插得不那么深的箭,将它捅穿了跪下敌人的喉咙(温热的血液淋了她一手,使僵冷的感官回温),随后爬上身边的木桶探身出船舷,“你最好能接住我。”

    随后她朝着五英尺宽的船间缝隙跳了过去。

    想象下面是有底的干草垛。想象干草垛下没有草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

    终于够到了一块陌生的木板,同时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虽然很疼。

    “大人,如果不是你,他们不会坚持那么久。”那人诚恳地表达感谢,并将她横着拽上了船,“主啊,我没设想过自己能拉起一个身披甲衣的男人。”

    “行了,我的活还没完。”她略显烦躁地打断。

    与其说再会,不如是永别。

    最后伊莎贝拉取下背后的弩,接过准备好的箭,上弦,往船帆射了一支绑着点燃油布的箭。

    于是浸透了油的巨大船帆在那一瞬燃烧起来,船底已经被岸上的床弩和石砲击穿——整个散架,于是整条船向岸线倾斜着倒下。可是速度还在。

    燃烧着的桅杆裹挟着船帆,犹如割草人闪动着狱火的镰刀向岸上的埃及守军袭去,一道漂亮的右上斩。

    桅杆先是撞倒了某个城防器械的操作台,却并未停止它的动作——由于质量占优势的倾斜船体还在水中滑行,倒下的木台压倒了一些士兵,火帆拂过的木块悉数燃烧起来,然而桅杆依然不愿停止横扫一切——这条垂死的船似乎有了生命与情感,在最后关头用势无可挡的怒火向那些令其报废的人复仇——在陆续撞到士兵和挑翻帐篷后才停了下来。岸边守军已是一片惨烈。

    基督徒阵营中响起一阵呐喊,多隆男爵跪下感念神恩,无数人同他一起祷告欢呼:

    “全能的天父,你是天堂中的真神。

    我们在这场战斗中必为正义的一方!

    感谢你的圣名,保佑我们免受邪恶侵扰!”

    在岸线损失了三分之一人马后,伊莎贝拉终于进入了马格努斯港——东线舰队的后方。倘若他们并未分开,而是一起在法洛斯灯塔下迎战埃及舰队,损失的兵力只会更多。

    多么奇怪,那艘被击穿的船上无人幸存,他们却在快乐地庆祝,仿佛那个可悲的事实完全不会影响心情。伊莎贝拉这样想。然而她下令向着洛奇亚斯方向全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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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水手从鸦巢上向正确的方向跳下,施加的重力使得被火烤得非常脆弱的桅杆从底部向那个方向折断。船体向右侧沉没,桅杆向左侧倒下。而左侧恰好有另一条桨帆船。

    尤里乌斯的绳索碰巧只在左手绕了几环,还有几段依旧缠在桅杆上,使得可利用的绳段只有三码左右。真是不充分的准备,他只来得及抱紧鸦巢上方的桅杆段。

    事后他回忆起来,发现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经历。随着桅杆倒下时间似乎放慢或者凝固了,就像萨克森的严冬里泼一盆水结果它在落地前就结冰凝固了。

    尤里乌斯紧紧闭上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听见了重物入水的声音,听到石砲一下又一下撞击在墙上——天哪,瞬息之间怎么可能投掷出这么多发石砲,犹如隆隆雷声从不断绝.....又是什么东西砸进了水里,一声接着一声,身下的浅滩是个吞噬世界的无底洞,他的水手同伴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一切都在坍塌,像地基开裂的城堡。

    一片沉寂。

    但是他能感受到混乱在持续。

    抱着的桅杆剧烈得震颤一下,他听见木材发出呻/吟,上下晃动中他不得不松开了手。不知是哪个部位发出脆硬的闷响,甚至更胜刚才碎石崩裂的声音,他在某一刻被抽离了,等到再意识到环境与躯体时.....

    尤里乌斯被坠在悬崖之下,只差一只啄食肝脏的鹰就和普罗米修斯差不多待遇,与桅杆连接的部位只剩下手里的绳结。他悬空无法着力,试着动了动被束缚着的左手,只感觉绳结系得更紧,同时绳索随着动作晃动带动了左肩,僵硬与刺痛同时袭来,猝不及防之下他竟喊了出来。

    太混账了。

    原来的船沉了一半,桅杆一头成功搭在了另一条船上卡住了,他被桅杆上的绳子吊在了舷侧,而且肩膀脱臼了。并且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有人吗?这条船上有人吗?”

    他的大喊被喧杂盖过了。靠在船舷上调整了方向,他才意识到先跳下来的同伴头朝下地被吊在接近水面的更低处。还活着,从倒吊的两腿之间抬头(实际上是低头)对他咧嘴一笑,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尤里乌斯来不及庆幸于同伴的幸存,疑惑地抬头打量四周(左肩压到了身后的舷板痛得他龇牙咧嘴),发现了刚才坠落时的声响来源。

    一切都不是恐惧催生的想象。

    ——————————————————

    小艇上的埃及守军焚毁了一台投石机(这次在没有箭矢威胁的情况下威尼斯人将它燃烧的残骸推进水中,没有半分不舍),被法兰克联军击退;剩下两台投石机继续开工,石弹刚好用完,还在从船上卸货。

    伊西多尔把弓扔在地上,和乔万尼隔着忙碌的人群遥遥对视了许久。

    最终黑发青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垂眸低头致歉,凌乱的额发掩去了眉眼,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尊塑像。作为回应,威尼斯人叹了一口气,继续去忙其他的事了。

    作为领袖,乔万尼.丹多洛在观察情形、下达命令之余也会担任操作技师以证明自己与同胞们同进退,因此技艺也算得上娴熟。然而在他转动侧齿轮调整投掷角时却失败了两次,因为手抖,冷汗把它泡滑了。

    “你来。”

    他把扳手塞进一个年轻人手里,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根特领主复又很快移回目光,走到船舷旁背过身站定。他忌惮他,那个疯子。

    两枚石砲先后从他头上飞过,沿着过去的轨迹砸进城墙上已有的凹陷,起缓冲作用的泥土悉数崩落入水中,裂隙在扩大,在逼近坍塌的临界点。为了方便舰队入城,再加上对于城墙坚固程度的考量,他选择了运河入城口的那段进行轰击。只希望届时运河段不要被倒塌的城墙填满影响航行。

    乔万尼.丹多洛在那里看了不知多久,他观察到某条裂隙已经自下至上贯穿了整条城墙,并且还在自发扩大,一些裂隙交错的砖块在小范围崩落。

    还差一发石砲。

    …

    他只看见无尽的尘土与成片剥离的砖石。

    不知它们都见证过什么?托勒密从巴比伦带来亚历山大的棺椁,克利奥帕特拉和她的情人安东尼,基督徒杀死女先知的暴行.....还是萨拉丁成为苏丹后某次烽烟中的回望?

    倘若做了这些事,我和他还有什么区别?或者说我一向不如他。

    层层倾泻而来,像涨潮时扑来的浪,像坎兴风袭来时的沙丘。它们坠入水中,打碎了入城拱道投影出的完美圆圈(不久后连着拱道都会坍塌),激起了巨大的浪花更胜方才的石弹。他竟然感受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在亚历山大里亚的城墙像哈拉顿堡还有雅各浅滩的城堡一样崩裂塌陷之时。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围困并攻破萨拉森人的城池。

    当城墙的坍塌完全停下来,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镜子一般平静,笼罩着浑浊乳白的湖水,尽头则是贯穿拉科提斯区的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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