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科斯提4

    伊莎贝拉下令佯装强攻港口已久,终于等到了巨大铁链的下沉。

    然而并非所有的特洛伊木马都能成功,所有的结果并非如上次在阿克城的水道计那样顺利。满身烟尘的她撑着船舷慢慢挪到甲板撞角处的前沿,原先的欣喜正在消失。

    起初事情是这样的。

    傍晚时分他们派遣了一支小队潜入洛奇亚斯半岛,现在岬角的堡垒陷入了一片骚乱。夜幕中他们能看到一团灰白的烟气从那里蔓延出来,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芦苇荡与灌木丛里,仿若数百人的军队在那里明目张胆地扎营。一群白鹭冲上了天空,叫声凄厉。

    眼下烟气已经弥漫到他们眼前,阻挡了港湾深处的景象。唯一能感知到的是一阵比雷鸣低沉得多却依旧巨大的声响,像是地层的断裂。接着他们感觉海水稍微上下搅动了几次,有波纹通过了船底。在灰白烟气中,眼前有什么东西像巨鲸的脊背起伏游过,却倏尔消失在海平面下。

    沉默几秒后船上的人群爆发出沸声,欢庆着内应的成功,拒船链被放下了。接下来他们将要抢滩登陆,因为谁都知道先前萨拉森人的埃及舰队被狮心王消灭了一大半,这也正是他们封锁港口不派出一艘船出战的原因。

    桨手们被下令对着马格努斯港全速前进,热烈的战鼓夹杂着嘹亮的金属哨笛声,众人仿佛在威尼斯胜利庆典的金船上,船尾后像拖死猪一样拖着敌舰的旗帜,有人唱起了罗兰圣歌,有人遵循惯例唱着《造物主圣灵降临》来感谢上帝的恩泽。

    伊莎贝拉想,如果她真的颇具领袖气质,此时应该来一场即兴演讲将气氛推向高潮,或者伴随着热闹的鼓点乐声跳一支嘉雅舞,让他们看看临危不惧潇洒翩然的骑士风度。可是她做不到。他们从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但此时她发现了一丝异常。法洛斯灯塔下堤岸上的萨拉森守军攻势并未有所不同,不像有预料中拼命反扑的趋势,而是依旧在灯塔附近远距离泼洒箭雨与希腊火。他们不是应该更加焦躁不安吗?

    正在这时,一根独角鲸长角般的裹铁长杆刺破了牛乳般的浓烟,如同大马/士/革刀划破飞舞的丝绸,又如维京海盗的船队驶出峡湾中的海雾。撞角的尖端在不远处希腊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它如幽灵般滑行着,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海面上,身后紧随着更多同伴。

    当几艘敌舰的前端出现在这群法兰克人视线中时,足以使他们停下一切手头在做的事。但是伊莎贝拉发现,火攻尚未停止,萨拉森人的战舰本不应该出现,可见是铁链海禁的突然消失促成了这一事件,因此双方舰队在这片海域都应该束手束脚,至少在大片的油状燃料未消耗完或者被洋流带走之前。

    其中最大的三艘船与本土的初代腓尼基桨帆船区别很大,其一,船舷高出吃水线4码,不容易被攻上——譬如法兰克联军船队里只有她所乘的金狮号和另一艘圣马可号能够在舷高上与之相较;其二,它的裹铁撞角显然是近十年才出现的最新样式,虽然他们的船也配备有相似撞角,但估计只有英王的那艘船才能与之媲美;其三,它船尾有艏楼,相当于占据了高地,使石砲的投掷范围更广。

    看来埃及人与热那亚人的合作不假,而且他们效劳的范围方向也不窄。

    伊莎贝拉这样想。是时候考验威尼斯水手的驾驶技术.....

    突然间视野被切去某个未知的地方,同时下巴磕在了坚硬的头盔面甲上,左下牙龈一阵刺痛,血腥味弥漫开来。周身感官停滞片刻后才继续告知她现在的处境,四肢和肋骨在甲板上撞得生疼,锁子甲的链片嵌进了皮肉像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疼,各种各样的疼。而且背上还压着一个人,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

    “怎么了?”意识到能够动弹的第一个反应是爬起来,然而任凭她如何扭动都爬不起来,因为横着压在她背上的人太沉了。“怎么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他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努力抬起沉重的头颅先后朝两侧张望,像一头困兽一样失措无助地低吼着,丝毫没意识到男声已经装不下去了。不知是自豪还是讽刺,半年前她还只是个跟随丈夫颠沛流离或者被囚于暗室的贵妇。

    “或许您应该感谢他。”

    另一名水手赶来调整了那个木头般男人的姿态,让他平行于她躺在一旁。伊莎贝拉马上跳起来,却一眼看到那人一半凹陷下去血肉模糊的颅骨,除了破碎如蛋壳的苍白骨片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她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仿佛脸上没有面甲、仿佛捂住嘴就可以完全阻止尖叫与恐惧——感觉到一块放多了酵母的面粉在灼热如壁炉的胸膛里飞速膨胀、把肺挤压得像纸一样薄、把肋骨涨裂崩断。

    主啊.....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相。或者说她没有见证过更真实直观的死亡。这比阿克攻城战里她射落城墙、阿尔苏夫她用马撞飞撞死的人更加血腥,这比她那些缺胳膊少腿、被箭簇射穿眼球的战友更吓人。而且这样一具尸体压在她身上,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分毫之差他们的命运就会互换,那个一半脑袋变成烂泥的倒霉蛋就会是她。

    那一刻她想到的并不是对方的英勇,以及欠他人一命的心理负担,而是她会死,她怕死。

    “刚才有一发石弹打过来了。”那名水手解释道。这时伊莎贝拉才意识到她在船只急转时所倚靠站立的船舷已经消失了,只留下狗啃般的断口,以及四码之下一片黑漆漆的海水,木板与人体像莎草纸一样脆弱。是那个死者扑倒了她。

    “哦,不.....对不起,对不起.....”

    “夫人,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水手用干涩的嗓音说,仿佛对她与以往不同的声音毫不奇怪。

    面甲下她抿紧了唇,飞速蹲下(听到膝盖发出生锈齿轮般的咔哒一声),阖上了死者仅剩的一只右眼。她又站了起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不会徒劳地死,我发誓。”

    她相信自己会知道如何让这几条船上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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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里乌斯.冯.霍亨索伦一度认为这便是他的末日。

    不知道究竟是船体何处破损了,泛着白沫的浑浊石灰水涌上他们所在的低层甲板,已经没过了靴面,他能够明显感受到船体正朝着他所在的这一侧倾斜,因为未系牢的船帆耷拉下来几乎垂到他脸上。

    约内斯突然想到在德累斯顿的庭院里,母亲和女仆正在晾洁白的被单,一条又一条,无穷无尽地隔开他和达芙涅。那时他们五岁,正在玩捉迷藏。时至深秋,德意志东北原野的土地已经干结冷硬了,覆盖着一层稀疏发黄的枯草。

    母亲和女仆已经离去,这里只剩下他和看不见的姐妹。可他找不到她,十几条被单被东面高原吹来的寒风鼓动振响,犹如幽灵骑兵将男孩团团围住,令他感受到一种如在坟茔的无助孤独。

    底舱的桨手已经全部逃走了,他们一定察觉得比他更早。而刚才他救起的那个人正抓着他一路狂奔冲向船尾,那里与另一艘船的距离最近,几个水手也在那里站在船舷上跳了出去,接着是一声滚落在甲板上的闷响与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看样子运气好的能降落在隔壁安全的船上。

    仿佛吸入的是爆炸后的灼热气流,从鼻腔到气管与肺部全部烧起来报废了,被强行调动起来的四肢也由于呼吸得太急促太轻浅而越发沉重,简直像刚刚全副武装翻越了阿尔卑斯山。但是他只能跑,没有退路也没有停留的时间。约内斯感觉在极度紧张无措的情况下不论做什么都是折磨,相比之下骑枪比武简直是小孩子间的轻松游戏。

    接着胸腹被冲力带得直直撞上了舷板挤压出了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多亏了同伴拉住他才没有摔下去。

    他眼前时而是一片漆黑时而是直视太阳时的爆盲,但耳朵还能正常运作,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外他听到了重物落入水中的“哗啦”一声,紧接着则是某人的惨叫。这时他才意识到最后两个水手没有成功跳到对面的船上——由于两条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缝隙越来越大——而是撞在舷板边缘后落入了水中,乳白色的高温石灰水烫伤露在外面的皮肤,灼烧脆弱的眼睛,让他们如同浸泡在鞣革场石灰池里的牛皮一样,毛发与皮肤生生剥离、浑身红肿起泡如重度晒伤,在挣扎中饮下灼伤食管和肠道的致命液体然后慢慢沉没在苍白的水面下。

    “我们....我们爬到更高处,譬如桅杆上去!”气未喘匀,但尤里乌斯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理智,扭头盯着他的同伴用拉丁语夹杂着一些最近记下的威尼斯航海术语说,边说边比划,“埃及人尚未收手,这里迟早被石灰水吞没.....倘若我们的船横向倾倒,桅杆便是最有可能够得到其他船只的所在。”

    对方瞪大了眼,但在吃惊之下也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最后的生还机会,便带着他向更高处的桅杆上跑去,一动脚下便是一阵水声,靴子越发沉重,木阶的下部已经被淹没。

    这条船撑不了多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固定好上桅杆的绳梯,将它拉直后用缆绳捆在笔直的桅杆上。由于船体的倾斜,贸然爬上去时它会叛逆地在空中左摇右晃以宣誓自己是独立于桅杆的存在(但依旧不能独立于海平面与重力,这没什么值得自豪的),直到让上面的人摔下来。

    事后尤里乌斯对水手认真地说,“你先上,我第一次爬桅杆,如果出事倒挂在上面可能会影响到你。”

    然而对方却回应以哈哈大笑,“你可真幽默.....我不会放任你摔死的,我会告诉你每一步踩在横木的哪个地方。以及,不熟练的人在前面爬才能被后面的人催得动作更快,有人殿后也会让你更加勇敢果决。老水手都是这样教我的。”

    随后他马上给尤里乌斯示范了一下双手抓握的位置以及手肘和桅杆、绳梯之间的角度,就开始了这个疯狂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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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西多尔直接跟着前面的人从船舷上跳了下来(他现在有点麻木,或者说失魂落魄),然而团身落地时感觉腰椎疼得像断了一样,瞬间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颓然跌坐在三台投石机所在的浮台上。

    “大人!”

    一名眼生的法兰克士兵见他脸色惨白直冒冷汗急忙过去想把他搀扶起来。

    但是根特领主竖起左手示意他不要有动作,仅用发抖的右臂撑着自己维持一个将要躺平的姿势,以阻止腰腹受力。他很清楚熬过片刻就好了,但这期间决不能有任何移动。

    等到疼痛变得能够忍受,知觉重新回到四肢后,他突然意识自己和达芙涅的兄弟竟从此战开始就不在一条船上,“等等,尤里乌斯在哪里?”

    自这趟旅途伊始,自己如有不适都是约内斯在照应,所以这次伊西多尔很快察觉到他竟然不在身边。

    “霍亨索伦大人应该是在渡鸦号上,”那名士兵仿佛想起了什么,四处张望那些匆忙登陆浮台的水手,拉住一个人就问渡鸦号的情况,未果,随后去拉第二个、第三个......

    伊西多尔感觉冷汗贴着皮肤正在带走最后的温度。

    真见鬼。约内斯不能出事。他们本应该在一条船上。他不应去找威尼斯的统帅去议定或者学习海战策略。他真是疯了。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渡鸦号!我就是那艘船上的桨手!”那个人一副激动到发狂的样子,“你知道吗?多亏我逃得早,船底的两块木板被石灰水泡得松动了,正好在我划桨的座位下面!”

    支在甲板上的手肘终于麻了,伊西多尔任凭自己瘫倒下去。

    这是他最沉重的命债。而且他和达芙涅之间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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