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冷意从头直到脚跟,虞啾啾在雪坑里僵住。
她未曾想到,在昆玉这等仙家地界会遇到薛寂,更未想到,身后那个单薄瘦削的少年,会是三界将来最大的浩劫,乃至万年后,仍令诸天神佛谈之色变的魔神。
“你没事吧。”薛寂向前一步,弯腰朝她伸出手。
少年的手指清瘦修长,生了冻疮的地方泛着红,指节带着不知名的擦伤,整只手掌东一块西一块的血痕,不见几点好肉,比他本人瞧着还狼狈不堪。
虞啾啾睁了睁眼,入目雪色白茫,少年低垂的睫毛浓长乌黑,使得那本尚显青稚的黑眸,多了几分狭长阴郁的味道。
他站在雪坑边,伸手想要拉她出来。
虞啾啾本能瑟缩,后退了步,如受惊的鸟雀,惊慌无比地抬起头。
薛寂伸去的手顿了顿。
雪坑里的袄红人影,那双倒映着他面容的明眸,瞳孔剧烈缩着,犹如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邪魔。
厌恶,排斥,惊恐,不安......
这些眼神,薛寂并不陌生,长睫轻颤,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
寒风夹雪,打在他探去的手指,带来刺骨的冷。
隐隐明白了什么,薛寂长指沉默地收回,取下腕间的火灵草,还有暖手炉,准备连着大氅一起还给受惊,视他如洪水猛兽的虞啾啾。
“咦,这不是归墟那瘟神!”
一声吆喝,御剑掠过这方天地的数个身影。
众人定睛一瞧,还真是。
“淦,他来昆玉仙山做什么!可别把祸端惹来了!”
“哈哈哈,你们这么怕一个苍尘寰来的凡人,怂不怂啊。”
“别说,这小子邪的很!”
......
天上御剑的几人中,叫嚷嬉笑地停剑落下。
为首一人,身披银衣白羽,腰间挂着蓬莱仙境的腰牌,一脸散漫。
听到众人奚落,他没有加入其中,也未出声制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直到他看见薛寂手中的暖手炉,神色微顿了顿,又看到雪坑若隐若现的脑袋。
潮月?
立在雪坑边的薛寂,被一掌推开。
“周阎野你做什么!找死啊!”江槐羽怒喝。
虞啾啾身在坑里,还未反应过来外界发生了何事,与跳进雪坑的江槐羽大眼瞪小眼。
面前白羽身影,似曾相识,竟像她那个时代缩小版的司命仙君......
虞啾啾视线落在他腰牌,看到“蓬莱”两字,缓缓张大嘴。
真是司命。
她记得,九重天上的司命仙君,本名江槐羽,曾是蓬莱仙境的少主,与身为归墟少主的君衍天帝从小相识,两人少时便是好友。
“潮月?”江槐羽看着陌生的清秀少年,不确定道。
虞啾啾从小到大有个缺点,藏不住心事,有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比如此刻,一听潮月两字,她便瞪圆了眼,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模样。
江槐羽瞬间懂了。
真是叶潮月。
他先是上下打量,确定虞啾啾没有受伤,然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还这幅打扮。”
关于原主的记忆,缓缓涌入脑海。
虞啾啾迟疑了瞬:“表哥?”
史书未有记载,但她通过记忆,依稀记得,原主有这么一个表哥。
果然听她这么叫,江槐羽没有半点奇怪,见她发间粘雪,小脸冻得苍白,二话不说先带她离开了雪坑。
一上去,他护着她,冷声道:“是不是这东西欺负你,把你推进坑里!”
虞啾啾还不知‘这东西’是哪东西,顺着江槐羽视线,看到方才想拉她上来的薛寂,少年狼狈地起身,像是刚被谁用力推倒在地。
之前塞给他暖手炉,咕噜噜滚在地上。
他苍白的手指拾起,抬起头,黑眸无意落在江槐羽拉着她的手,顿了一顿。
“你还敢拿!”
以为是他抢表妹的东西,江槐羽气不打一出来,就要上前揍人。
虞啾啾赶忙拽住,急得都不磕绊了:“不是他推的,我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
她虽看到薛寂心里发怵,知道这少年魔神,未来手中会有数不清的鲜血,一生行径,罄竹难书,可她不能冤枉人。
江槐羽明显不信:“不是他,那你怕他做什么,你在发抖。”
江槐羽察觉到了,虞啾啾抓着他的手在发颤,比起冷,更像是在害怕。
她长睫闪颤个不停,连看都不敢看薛寂,在少年望来时,似乎还想躲藏到他身后。
分明是受欺负了!
江槐羽生来暴脾气,最是护短,尤其是对这个深居在扶桑,自幼孤苦病弱的表妹,就要上前出气。
虞啾啾没想到万年前的司命仙君,脾气这么躁,好说歹说才劝住,拽着人走了。
她只差没说,别想不开招惹魔神!不然怎么苟到万年后啊仙君!
江槐羽勉强信了薛寂是无辜的,纳闷道:“你把小暖炉给他做什么,知道他是谁吗。”
虞啾啾腮帮微鼓了鼓,还没说话,江槐羽讳莫如深道:“你未曾离开过扶桑,对外界之事所知甚少,你别靠近他,这人生来不祥,是个天煞孤星,凶煞瘟神,谁靠近他谁倒霉!”
虞啾啾微微蹙眉,江槐羽与她说了薛寂来历,顺道招手示意后方。
一群以仙境少主马首是瞻的仙门弟子,纷纷跟上,中途瞥了眼薛寂,露出轻蔑讥嘲的神情。
就算是归墟仙主流落在外的血脉又如何,一个苍尘寰来的凡躯,还有那与魔族人不清不楚的生母,满身污点,身份卑贱,连他们这些小仙境的人都不如。
几人嗤笑,有个弟子踩在薛寂正要拾起的火灵草上。
没发现似的,那人重重一碾,扭头对同伴道:“你瞧有条打归墟跑来的,灰溜溜的狗,异想天开想要来昆玉仙门修行,不想想,他也配?”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虞啾啾听到身后大笑,不知在笑什么,她本来回头看看,耳边声音拽回了思绪。
“周阎野在归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
虞啾啾微微睁大了眼。
周阎野?
江槐羽絮絮叨叨,与她说了魔神的身世。
大概四五年前,十岁的薛寂,被发现是归墟仙主的血脉。
十方圣地,自古以来就在仙界碧穹天,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到了当今,更是完全由以归墟为首的各方圣地掌管。
而统帅各大圣地的仙族,对血脉尤为看重,开枝散叶,多子多福是共识。
一般像薛寂这般流落在外的嫡主子嗣,在其他仙境,甚至不能叫私生子,带回来,至少是个二少主的尊贵待遇。
可归墟不一样,情况复杂,涉及上一辈恩怨,还有当今归墟少主,周氏,周君衍的母亲,宓柳仙后。
归墟仙主只有宓柳仙后一妻,几年前,也只有一个子嗣,就是周君衍。
直到薛寂身世被发现,众人才知晓,原来归墟仙主还有个子嗣。
薛寂身份一起底,就被周氏宗族带回了归墟。
本来薛寂能凭此从一个苍尘寰的凡间小孩,变成在碧穹天都高高在上的仙境二少主,可惜,没多久,就被发现他命格凶煞无比,乃天祸灾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而他第一个克的,就是周氏老族长,也是最初为他批命之人。
相传是个雷雨天,老族长在众人搀扶中,颤颤巍巍指着还是小孩的薛寂,刚说了句“魔物”,就吐血死了。
老族长德高望重,这一下,众人对薛寂的态度瞬间变了。
而他第二个克的,则是整个归墟的宝贝疙瘩,少主周君衍。
就在薛寂来归墟不久,君衍就离奇的病了。要知道,周君衍是谁,他出生时可是天降祥瑞,紫气东来,齐齐聚集在白玉京上空,生而不凡。
在周氏宗族的眼里,就是十个、百个、千个薛寂,都比不上一个君衍!
于是薛寂被彻底放弃,草草赐名‘阎野’后,他就要被送走,离归墟远远的。
但君衍以为,他的病并非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之过,向族人们求情,至少等其父归墟仙主出关后再定夺。
最后,宓柳仙后开口,留下了薛寂。
这些是归墟主的家事,外人也就看个热闹,一面称赞仙后良善大度,一面暗笑。
薛寂生母,可是仙后当年的心腹大患,两人势如水火。
小孩继续留在白玉京,必过得水深火热。
但谁会在意他的死活呢。
空有仙裔身份,却如同凡人的小废物,在仙人遍地的碧穹天,犹如蝼蚁,谁都能踩他两脚。
哪天传出死讯都不奇怪。
江槐羽身为蓬莱少主,又与周君衍交好,比其他人知晓的内情更多。
至少薛寂会带来厄难这事,还真没冤枉他,而且......
“听说他这人还有病症,发病时跟疯了一般,六亲不认,”江槐羽撇嘴,露出嫌恶之色,嘱咐道,“潮月,你身子本就不好,千万离他远些。”
虞啾啾从刚才起一言不发。
闻言,沉默更甚。
她低眸注视被折断的半截树枝,心间的情绪,由得知君衍天帝与大魔神薛寂有血缘关系,最初惊涛骇浪的震惊,到最后趋于平静,心情变得复杂。
那些为薛寂批命的人,大抵没算错,踏着尸山血海,登临三界之巅的魔神,命格怎会不凶煞。
可纵使命格再凶煞,按司命仙君所言,薛寂那时只是个十岁的小孩,还是在诸多仙人面前,一个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凡间小孩,因虚无缥缈的命格,和牵连起来的老族长神殒、君衍天帝生病.....就断定他是天煞孤星,不详之人,未免......
还有,既然薛寂身世如此清晰,史书里,为何不曾记载他少时这些过往,所有知情仙神缄口不语,究竟是不知,还是也曾问心有愧......
不、不对。
虞啾啾使劲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那可是薛寂!
一个嗜血残暴,天性凉薄的魔神,若非天殒,世间永都无宁日。
不值得,也不需要任何同情。
虞啾啾捏了捏拳,回忆小时候随族爷爷祭拜凤族先祖,凤冢中,数不清的古墓,高低起伏浸没在落日中,一片沉寂。
墓中,还有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凤凰,皆长眠于万年前的凤族旧址,灵桐山。
而他们凤族,已经算幸运了,多的是仙灵没能逃脱,在魔神手中灭了族,永远停留在万年前。
“魔神暴行,罄竹难书!”
想起义愤填膺的族爷爷,虞啾啾捏住拳,重新稳固了坚定的道心。
她鼓起勇气,向大魔头宣战似的,回头瞪了过去。
却看到,一片肆意张狂的哄笑中,薛寂安静地站在原地。无边风雪里,少年乌发黑眸,背脊直挺,犹如石缝中坚韧生长的野草。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他捧着小暖炉望来。
虞啾啾站在雪地尽头,一身小红袄,在薛寂注视中,睫毛抖了一抖。
心间莫名涌起一抹慌乱。
就像被盯上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