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下弦月,一弯莹润的柔白从浓稠墨色里探出,似灯下女子云鬓琼颈。

    赵凝坐于案前,一双美目眺向窗外。

    彩英推进门,轻声与她道:“小娘子,侯府大门落锁了。”

    以往未缝节庆,宵禁鼓毕,赵令先下值归来,侯府里便基本无人需要出入,落锁落得早,众人也会跟着歇息得早。

    今日落得这般迟,是另有夜归的人。

    从茫茫夜雾中回神,赵凝的双眸兜着浓露,见彩英也捂着嘴偷偷呵欠,便回:“歇下吧。”

    彩英应是,替赵凝铺被更衣,最后行至烛台旁准备熄烛。

    “等等。”赵凝叫住她,“点着。”

    她又吩咐:“院里的小灯也去点上,今夜昭禧院不熄火烛。”

    不熄火烛,是她与吴曜儿时的一个秘密。

    吴家二郎离家北上后,吴曜的功课变得异常紧张,白日是学堂停不下的圣经贤传,晚间还要在院里与国公爷的部下操练刀枪。

    两人想要见面总碰不到恰好的契机,要么她去寻人他未归,要么他归了她不在。

    还有从中阻挠的长辈,赵令先让赵凝莫去扰吴曜课业,而赵凝更担忧吴曜松懈被国公爷责罚。

    于是两人暗地里做了约定。

    房中点灯,彻夜不熄,便代表着自己隔日会去寻人,告知对方千万别跑开了,若是遇到彼此都点着灯,那便于吴曜下学的时辰在平仲树下见面。

    侯府比原来苏州的宅院大多了。

    赵凝想,房中点灯怕是瞧不见,得亮起一院子的灯。

    .

    隔日,赵凝早前留给梧桐院武侍的话有了回应。

    她之前那段日子寻吴曜,武侍问起缘由她回是为试鞍,而今日崔福来回话说吴曜归了,日轶时分他将于马场附近的小亭等她。

    赵凝让彩英替她取来归府那日穿的缠枝衫裙,她怕彩英不记得,补道:“就是长公主送的那身。”

    彩英有印象,匆匆迈出门去取衣裳,回来时却是一脸愁容。

    “奴给忘了,这身衫裙收起当日便发现胸口位置的梅花扣结掉了,院里的下人寻了个把月还未寻见,这可如何办?”

    赵凝记起了此事。

    当日发现梅花扣结不见时,丽娘以为是下人收拾不当,将负责濯洗与收衣的侍女统统重罚一遍,说是如此贵重的衣裳,又是如此特殊的位置,扣结若是落入有心人手里,小娘子将百口莫辩。

    赵凝那会儿还在失忆的乱局里,并未及亲理此事,便将其交给丽娘妥善处置。

    更重要的是,她彼时心里清楚得很,前世这梅花扣结是落进了谁的手里。

    她在侯府门口不慎跌入李晏清怀里,扣结也跟着掉在了他的身上。

    李晏清后来将那扣结辗转了多人才送到她手里,最终自然是弄得人尽皆知。

    今生她的扣结同样丢了,可不同的是,她未曾跌入过李晏清的怀里。

    赵凝若有所思,见彩英快哭了,知道她是为什么着急,便安慰道:“你让丽娘再好好找找,必要时以我的名义搜身。当下时辰不早,不得让人久等,我暂且不穿这身,你再寻件合身的衫裙与我换上。”

    彩英闻言小心翼翼收好手中的衫裙,退下后重新寻了些衫裙供赵凝挑选。

    以往对穿着素来随意的赵凝竟是挑了一件又一件,费了不少劲,才终算挑定一身水红紫藤描金薄衫与葡萄纹绯色罗裙。

    披上一挂棠梨色的披帛,赵凝猫着身在梳妆镜前左瞧右瞧,总还觉得缺点什么。

    一旁彩英已然看呆,纵使日日瞧着自家娘子,仍是收不住心内赞叹连连,瑰姿艳逸,玲珑有致,这究竟是去试的什么鞍?

    彩英出着神,在妆奁里随意抓出了一支梅花小簪。

    赵凝看到后一愣,将其拿来别到鬓边,粉梅雪肤相映,意外很合适。

    如此才出了门。

    .

    到达小亭处,赵凝远远便瞧见亭中丰神英姿。

    吴曜仍着他一贯爱的暗色,一身霁蓝长袍,腰别一带玉色蹀躞,坠青玉,背着她,立于余晖之中。

    赵凝走近些,他似有察觉,转过身。

    带的一缕晖光闪过她的眉眼,她抬手挡了挡朝他快步行去,不过没迈几步,便有阴影向她笼了过来。

    吴曜从亭中行来,立定于她身前。

    赵凝此时慢慢抬睫才瞧清,他的肩上、袖口闪着细细碎碎的光,那是一针一线精工细绣的金缕银线。

    两人相对而视,光落处,视线变得焦灼。

    吴曜先撤开目光。

    安静少顷,他轻道:“随我来。”

    吴曜牵来踏雪,将马鞍一点点套上踏雪的身子,同时与赵凝讲解起鞍的种类、构造诸如此类,丝毫不废话,直指今日见面的目的。

    赵凝起先站在吴曜身后听着,中途又转去他身侧,偶尔还会绕去踏雪另一端,出现在他身前。

    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始终流连在他清朗的眉眼、英挺的鼻骨,最后落到那唇线分明的嘴。

    他并未解释任何有关前几日消失的事,似乎对她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但赵凝偏偏想问,她挪步到他身侧,鬓边梅花小簪对着他,于光下明闪闪地晃动着,她侧眸,“前几日你去哪了?”

    吴曜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垂眸道:“东宫。”

    “很忙吗?不曾见你身影。”赵凝盯上他线条分明的右耳廓,又看向他柔软的耳垂。

    他的右耳垂上本来有个小黑点,少时他照着他大哥的做法,在自己的耳垂上刺了个洞,挂了枚胡人常佩的月形耳坠,以为这样便能跟大哥一样去到大漠。

    后来月形耳坠不知何时换成了梅瓣,带了文人雅士踏雪寻梅的雅致。

    她问过他痛不痛,他昂头说一点都不痛,她眼瞧着他说不痛时耳垂一点点染红。

    后来是长公主拆穿的他,说他痛得咬牙憋了一夜的泪,求着他二哥莫再给他的伤口上那火辣辣的药。

    当下这个小黑点隐在了一片绯红里头,瞧不清。

    “不忙。”他说,“只是些细碎的事,结束后听说你要试鞍,便应了你的急。”

    赵凝见他冷峻的面容,又委屈道:“可我特地寻了你好多回不得,以为你在忙,原来并非如此。”

    吴曜一愣,抿了抿唇,片刻后回她:“其实你可以告诉崔福,他会转告给我,如此不会跑空。”

    “可崔福并不懂我点了一夜的灯是什么意思,不是吗?”赵凝看着吴曜的眼睛对他说。

    语落,周遭陷入安静,只余踏雪清晰可闻的喘气声。

    吴曜敛眸,轻皱眉头,似乎并未听懂她的话是何意。

    未待他全然反应过来,此时的赵凝踮脚,伸手,圆润柔滑的指尖从他唇瓣划过,将一枚果脯推入他的口中。

    “谢谢你来。这是上个月苏州亲友送来的糖渍青梅。”她轻轻捻了捻方才包着青梅果脯的指腹,“你以前很爱吃。”

    “喜欢吗?”她又问他。

    馨香从鼻尖流过,嘴里酸酸的甜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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